江云天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凌霄正望着熟睡的江云光发呆。

肉|体传递而来无可忽视而绵长的痛觉使得她的精神紧绷，久久无法陷入睡眠状态。因此她只是略微抬起了自己疲惫的面容，望向来者：“守夜交给我便好。你也去休息吧。”

后勤部长江云天面无表情平静地摇了摇头，同样的疲惫和精神冲击使得她脸上也失去了一贯以来恰到好处显得平易近人的情绪，只剩下了略显麻木的空白。但江云天更清楚，此刻的病房中，自己绝对不是最需要休息的那一个。

江云光微弱的呼吸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中。

度邪将军向来不是什么重视礼法规矩，随心所欲使用自己特权的人。所以在回城得到治疗后的第一时间就把受侵蚀十分严重的江云光安排在了自己的病房里。这个弥漫着血腥气的夜晚，江云光用自己的长剑一往无前刺穿了将近二十个鬼族的核心，严重的黑气早已经蔓延上她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庞，留下一道道深深的黑痕，在凌霄的眼里可谓是触目惊心。

但凌霄很清楚这一切对江云光的胞姐江云天来说，恐怕更加惊心动魄。在没日没夜的加班安排物资整理人员伤亡后，又接到了从小感情良好的胞妹身体严重受腐蚀的噩耗。江云天此刻脸上的平静脆弱到几近虚无。只是她从来都是能够最快接受现实的人，因此她此刻难得透露出虚无的眼神只可能代表着她疲惫的现状，并不代表她已经彻底放弃抗争，向命运妥协。

只可惜凌霄也没空替江云天感慨。

她耳边现在好像还回荡着叶青山的哭声。与将军同样青梅竹马的叶医生一看到凌霄现在的惨状，眼泪就瞬间湿润了眼眶。偏偏又还有那么多人等待着这位医术了得的医生去拯救，没有空闲留给他抒发自己内心的悲痛之情。所以他只能抑制住自己过于充沛的情绪，咬牙忍住了眼泪，拿出了一位医生应该有的专业素养。

可是眼神藏不住心事，溢于言表的疼惜之情在本就有些精神恍惚的凌霄眼中全部变成了所有平行世界叶青山呜咽的哭泣声。这感觉就像几千个叶青山的哭声夹杂在一起，没完没了，吵得她愈发头疼。

江云天拿起放在凌霄床头的笔记，只迅速翻看了一眼就将其放了下去：“……也许您应该更加珍爱自己的身体。”

凌霄比医嘱更加清楚这幅肉/体现在的糟糕状态。

鬼族吞噬同胞在尸体上起舞的画面深深刻印在了度邪将军的脑海里，以至于凌霄在度邪将军身体里睁眼的第一刻就被满目的鲜血染上了尖锐的杀意。度邪将军毫无顾忌瞬间交出了身体的所有权限，唯有一个目的——

杀光它们。

杀光它们。

杀光它们。

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将军的情绪在刺激下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凌霄的到来让她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她诚挚地邀请凌霄尽情使用自己的躯体，就算会因此损伤她的肉|体也在所不惜。她第一眼就在仇恨中意识到了进化出智慧的鬼族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与此相比，她的身躯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代价。

于是凌霄遵从了度邪将军的意愿，抬手挥舞起镶嵌着光晶石的长枪，凌厉风刃将所到之处切割搅碎成残骸——

杀光了在场的所有鬼族。

也使得度邪将军的躯体到达了临近崩溃的边缘。

她所用出的手段本就是度邪神君清理战场时的惯用攻击方式，威力极大的同时也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类身体能够承担的上限。度邪将军即便作为人类中的佼佼者，面对身为仙人的度邪神君过于优秀的身体素质时也依旧只能望其项背。即便凌霄有意控制了自己出招时的威力和这具人类躯体的上限，却依旧给度邪将军带来了难以承担的灾难。

眼见高阶鬼族尽灭，度邪将军心情大好，全然不在意凌霄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了怎样发指的使用。她甚至还询问了一番是否需要自己在夜晚时替换凌霄，来熬过肉|身带来的残酷痛觉。但凌霄还是拒绝了自己同位体的好意。既然是自己造成了对方重伤的现状，她也有义务为对方承担这样的伤痛。

江云天的提醒得到了凌霄的认同。因为度邪将军现在只剩下欣喜之情，在意识中为凌霄鼓掌叫好，丝毫没有担心自己的身躯会不会因此这次超出上限的使用方式而报废。

但她自然不会告诉江云天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因此她只是转移了重点：“我以为这句话你会先向云光说。”

江云天低下了头。没有外人在场的安静病房难得让她拥有了能够喘息的空余，所以她没有伪装，直白地暴露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想法：“我也想。但是小光恐怕不会听从我的建议。”

她望着江云光陷入睡眠后甜美的侧脸，眼神却已经飘荡到了遥远的回忆：“从她第一次展露出杀鬼的能力之后，我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她的妹妹，江云光。

与她拥有相同血脉的灵魂。

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带上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力量，坚定异常。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血脉的力量如此浓厚，以至于她在妹妹的身上恍惚间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以及自己的影子。

江云光告诉她，自己会追随度邪将军的步伐杀鬼。

哈。

多么富有朝气的言语！多么一心一意的追随！多么滑稽可笑的欲望！

江家的人们几乎在她们面前死绝，母亲的血液好像还流淌在江云天的指尖，带来黏腻可怖的触觉。可是妹妹已经握着剑要远离安定的梦乡了。

江云天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握刀时候的感触。她坐在母亲身前为母亲包扎伤口，妹妹被父亲引到了远离血腥味的书房，为妹妹读着结局完美的童话。她在母亲看不到的角落，悄悄地握住了母亲长剑的剑柄。

粗糙的纹路与她的掌心相贴，陌生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呼吸声。用残酷的现实警示她：她没有能够挥舞这柄长剑的力量。

她很快接受了现实。就像接受母亲和父亲深受重伤可能不久于世一样快速。

时间之书一眨眼便翻去了数页，很快就需要她来为孤独的妹妹朗读童话，她来为变作牌匾的双亲上香，她来面对跃跃欲试一定要冲出保护圈的江云光。

时隔数年，母亲的剑来到了江云光手里。像是江云光的另一半一般顺应着她的呼吸，成为她的延展，在她手间闪烁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

江云天终究没能继承母亲的能力。所以握住这把剑的手，换成了年幼的江云光。而忙碌于工作的她甚至都不清楚妹妹究竟是何时发现了这柄剑的存在。

她当然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她优秀到令母亲称赞的头脑没能在剑术上发挥任何的优势？为什么她尽心竭力的照料没能留下她最后的血亲？对方固执地冲破她的护佑奔赴战场。为什么她会在江云光的脸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为什么她不是那个最像母亲的女儿？

她明明才是那个继承了江非绝全部理想，继承了江非绝优秀能力，得到了江非绝认可的继承人。连江非莫和江冥蝉父子都不得不承认江云天的优秀。

可是为什么她追不上母亲的剑光，今后也会追不上妹妹的剑光？

她最终同意了江云光的要求。送她上了战场。

生离死别频繁上演，让人们早就已经没有心思再考虑往日里的情感隔阂。那些争斗在生死面前都渺小到令人发笑。

江非莫死到临头终于承认了自己对胞妹的思念，让江云天坐在床前，回忆起江非绝的滴滴点点。他似乎是欣慰于江家下一代之间相对和睦的关系，最后望着江云天与江冥蝉的脸陷入了永眠。向来与父亲不合的江冥蝉半边胳膊还在渗血，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倚着病房里洁白的墙壁，少见地什么都没有说。

江云天无法克制地开始想象，躺在这里的若是江云光，该是何种场景。她必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才能够保证自己用更加清醒的头脑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这是她与江云光的共识。

妹妹天真地告诉她：“至少你能活着。”

所以她也只会温和地回应：“至少我肯定会活着。”

江云天整理好情绪，把自己带来的光晶石放在了凌霄床头：“甄令潇的研究又有了重大突破，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光晶石，估计很快新技术就会运用到战场上了。”

凌霄抬手戳了一下光晶石，打量着晶体在病房中散发出了微弱的光芒。与窗外几近日出的天色分外相衬。

“光感看上去不错。”凌霄随手拿起了席雪时的慰问品喝了一口，不得不感叹好友贴心，又照顾了自己的品味又考虑到了自己作为伤患的身份。

能将这份汤水在叶青山的全面检查中送到度邪将军床前，实在是个不小的本事。值得受伤的度邪将军和还在睡觉但即将沾光的江云光一起为席雪时鼓掌致谢。

“但你真的不需要去休息吗？我可以让明济给你先放个假。”凌霄已经彻底适应了疼痛，又观察到江云光脖颈处的黑痕也已经消散了大半。于是开始关心起江云天的状态。

“今天早上还有会议需要出席，不过一个晚上而已，多谢将军关心。”江云天拒绝了凌霄的好意，“比起微不足道的我，还是您的身体更重要一些。”

凌霄几乎从未从任何江云天的嘴里听到这样自谦的话语。以至于她不得不费心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可此时此刻她面前的正是江云天。

“您为何感到惊讶？我还没有为您将小光从战场上带回来感谢您呢。”江云天微微一笑，“将军已经成为了很多人的精神支柱，自然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凌霄不喜欢这个状态的江云天。她不喜欢她自信满满的朋友突然露出谦逊的态度，也不喜欢骄傲的江家继承人疲惫到只能接受现实。

“我向你……”保证今后都会将云光活着带回来。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江云天打断了她。

“嘘。”江云天将手指竖在自己唇前，语气亲和却坚定地说道，“我不需要您向我保证小光的安危。”

她望着度邪将军矫健有力的身形，在晨光中瞥见将军脸上细微的惊讶之情。再度意识到自己眼前的人能够为人类带来此刻的黎明。光勾勒出了她的躯体，向江云天展示了究竟是什么样的身躯将人类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她突然有些不合时宜意识到了自己与江冥蝉为何能够拥有还算不错的关系。

因为她也对他满含热切的眼神感受到了共鸣。

杜凌霄。

度邪将军。

将军。

凌霄。

她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远超母亲程度的伤痕很快就在她身上消失不见。触目惊心的病情依旧没有在她眉间染上愁绪，她看向妹妹看向自己时，依旧温柔到像是她背后初升的太阳般温暖人心。

她坐在床前守望着妹妹的眼神，甚至让江云天第一眼就因为相似的构图想起了早已离开的母亲。

江云天很清楚杜凌霄和江非绝之间犹如天堑，这两位天之骄子唯一的相似之处也许是因为她们都同样优秀到令人望其项背。

不，将军还要更加优秀一些。因为将军做到了母亲做不到的事情，将人类从绵绵无绝期的绝望中拯救了出来。

人类即将迎来安全的白昼。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也将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没有什么比失去了希望更加可怕。江云天的脑内已经罗列了许多计划要与鄢眀济分享，关于如何让度邪将军重新燃起人们心中的希望。

“但……将军。”江云天轻声说道，“谢谢您保护了我们。”

凌霄也向江云天露出了笑容：“不用谢。”

初升的太阳在她身后展露出了全貌，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令人恍惚间，无法直视。

写到复杂纠葛的感情就爆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