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死以后，惩罚立刻就来到你们身上，其酷烈的程度，皇天在上，要远远超过你们加在我身上的死刑。”
“现在我们各走各路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这两条路哪一条比较好，谁也不清楚，只有神灵知道。”
——苏格拉底《申辩论》
罗毅是永远理解不了栗姝那种破碎感的。
这应该是一种来自于基因的特质，是一种原生家庭的伤痛给她带来的阴影，也是一种她想要努力摆脱却发现自己在泥潭里挣扎，越陷越深的困境……
连罗毅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之间的分道扬镳，是早已注定的，是不可改变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他努力过了，所以也愿赌服输。
而在罗毅走后，栗姝便失神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幼时的家中。
由于空置了很久，里面弥漫着尘封的味道，看着熟悉的家具、照片墙和摆放整齐的书架，她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她慢慢走过客厅，细细地观察起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如何，那个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栗姝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忆起那些令人心痛的画面，也甚至开始尽力地去寻找记忆中的甜蜜……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其实栗姝心里无限地清楚，她爱自己的母亲!
不比任何一个缠在母亲膝头撒娇的儿女差!
不比任何一个标榜着母爱伟大的儿女差!
不比任何一个为了讨好父母而装得乖巧懂事的孩子差！
甚至是，更胜一筹！
可是在这种爱中她只会极度地痛苦，甚至一旦感知到这个爱，她就会将自己撕扯开来，让她痛不欲望。
这种爱，长久以来，就像是悬垂在头顶上的钢针，栗姝无时无刻不知道它的存在，感受着那种阴影，一旦抬起头来，就会刺入脑髓，所以长久以来，她只能佝偻着身躯存活。
即便是有了反抗的意识，却也只能被裹狭。直到后来的后来，她有足够的生存能力了，才想要与母亲从心理上彻底剥离开来。
可是纵使如今她母亲人已经去了，栗姝却也并没有觉得释怀，不能全然地与母亲剥离开来，然而最可怕的是，栗姝感觉到自己的那种隐藏着很多爱的恨，已经无处安放了……
据说只有单纯的人才可能会爱上这个世界。
而栗姝从不怀疑自己爱这个世界。
比如清晨的太阳，阳台上的花，倦懒的猫，秀丽山河，刚烤出的面包，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块，儿子无邪的笑容和熟睡的面庞……
然而，所有的这些并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好！
“因为苏格拉底想用他的死证明一些事情。他用他的死告诉他的学生，错误的法律也是法律。”
“真是荒谬！正确就是正确，错误就是错误！”
“当然，死亡自然是不可取的！你当然可以说他荒谬！但是他死在错误的法律下，为的是维护那些正确的法律的公信力，约束力，维护契约精神，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他是一个以身殉道的哲学家，是个英雄！所以值得歌颂！”
栗姝脑海中回想起了她和儿子罗一洛在车上的对话。
如果苏格拉底是以不敬神和腐化城邦青年这一荒谬的罪状而死，如果《局外人》里的莫索尔是因为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判处死刑，如若栗姝是因为不敬母亲、背叛爱人、追求正义而被自己判处死刑，那么所有这些死亡，正是他们用来抗击这个荒谬世界的武器。
而如今所有人都出了牌，一切都应该有个了结了。
……
“栗子！”就在恍惚之间，栗姝先是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一声熟悉又极具磁性的声音像是穿越了时空传了过来。
竟然是苏延！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栗姝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飞一般地冲过去开门，果然，苏延一身素白地出现在了门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只要想找到你，有的是方法！”苏延疾步走到了栗姝的身旁，像一阵凉风一样，令栗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栗姝凝视着他的面庞，从模糊到清晰，从眼睛走到了内心深处，从梦境中走到了现实……
她在刚才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甚至还想过这个场景，这种感觉让她颇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控制不住地，伸出了颤抖的、冰冷的手，先是指尖、指肚、指端，然后是整个手掌，小心翼翼地抚触着他如刀刻过的精致面颊，顺着骨骼的走向轻轻摩挲着，似乎是要确认他的真实存在：“是你，真的是你吗？”
一个浑厚的大掌包住了栗姝那只纤弱又无助的手，如同冬日里忽如而来的暖气，栗姝被这种温差激得猛地一颤。
四目再度相对！
“是我，真的是我！”苏延叹息着，他甚至不敢直视栗姝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悲伤，多到让他心疼，他是多想紧紧地抱住她啊！
苏延看着栗姝，就像是面对着一个自己渴望已久的钻石，越是想拥有就越是怕失去，他极力地克制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生怕她像一只被惊到的小兔子，会落荒而逃。
“刚刚哭过？”
被苏延充满柔情和关切的一问，栗姝原本倔强的心房瞬间彻底破防，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伤痛一股脑涌上心头……
自从和苏延相识后，她好不容易从那段可悲可笑荒唐的骗局中挣扎着脱身，又坠入到了荒芜寂寥的人生荒漠中，背负着众人的期待，却完全不能放下心中对自由的渴求，和对无意义生活的打破，以至于她宁愿偏执地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寻找真相，主持正义，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打破这种虚无……
而刚刚经历了与至亲的分离，她感觉悬在自己头上的利刃消失了，但悬在心灵上的枷锁却早已幻化成了实物以至于永恒地扎在了她的血肉之中。
也许只有在这时间的尽头里，她才可以心无旁骛地抛开一切！
栗姝不由自主地一头扑在苏延的怀里失声痛哭，任由泪水淋湿了他的纤薄的衣衫。
苏延如若至宝，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快要碎掉的栗姝，感受着她整个身体的颤抖和内心的悲怆，开始抚触着每一根似乎都在诉说着她内心痛苦和绝望的头发。
苏延修长的手指划过栗姝优美曲线的背部线条，也感受到了她每一寸肌肤间都在传递出的无声呼救。
在这一刻，苏延甚至感觉自己品尝到了栗姝眼泪中带有的苦涩，还有她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言说着煎熬和伤痛。
苏延真想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给她最深切的慰藉和安慰。
在这一刻，周围的环境仿佛都凝固了，只留下那种无法言说的灵魂交流。
栗姝的心情如同一汪湖水，波涛汹涌，而苏延则是那个静静守候在湖岸边的人，默默地承受着她的所有情绪和痛苦，微妙的情感关系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发酵……
他是多想变成她真正想要的那个人！可是，他到底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只感觉头痛欲裂。
“我知道的，你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像我们这种人，活着就会永远消耗自己，以至于只能依靠欺骗别人汲取养分，像你，你会装出冷漠无情，而我，却是你的反面。虽然残忍，但这已经成为我们能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哪怕这只会让我们更痛苦！”苏延强忍着从大脑深处散发出来的剧痛，轻声细语地劝慰道。
“也许是吧！也许我们就是一个硬币的不同面而已！”栗姝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声，抽泣着应道。
但是这段话却又很快激发出了她的另一面，这是她一直以来都不能自洽的，也是她最痛苦的根源！
不！不是这样的！
“不！我怎么会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用伤害别人的途径来愉悦自己！我唯一伤害过的人就是罗毅和楚粤！我应该告诉他们真相，而不是懦弱地维系着这些表面的幸福，我真正应该做的是痛痛快快地让他们摆脱这些痛苦的关系！”
栗姝奋力地挣脱出了苏延的怀抱，余温瞬即一秒一秒地从自己身上退去，令她如坠冰潭。她一字一句地脱口而出，冷漠而又坚定，而更多的，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如钟锤般摇摆的心。
被推开的苏延心下一凛，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论实在是有些太放肆了，以至于让栗姝生出了逆鳞。
但是很快，他就定下了心神，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任由那个罕见真实的自己无限地表达着自己的真诚：“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我自以为是？”栗姝几乎是在咆哮了！
这让苏延错愕了，三年前的时候，栗姝也曾经这样失控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
而也许，这才是表面上温良恭俭让的他们所隐藏起来的真实的自己。
她是，他也是。
苏延身体里那个已经没有什么地位的真实的自己不可抑制地跃了出来，一旦涌跃而出就仿佛摧枯拉朽般地侵占了自己整个灵魂，他实在是太想呐喊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觉得我无耻，是因为我撒了谎！我骗了很多女人，不管是感情还是□□！没错，我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切的人和事可能都不是真的，都是我们的镜子，是我们内在需求的投射。你真的了解自己吗？你真的了解任何一个人吗？我们之间，不正是相互满足对方的投射吗？我只不过是一个魔镜，修改了一些参数而已，仅此而已。”
“人生的主线里，爱情不过是花边和点缀。我们和任何一个人堂而皇之地去谈爱情，都会得到鄙夷的眼神，现在谁还会相信爱情的真实存在？不都是一个去骗，一个去装傻吗？而在我给你创造的副本里，我们可以去有不同的人生体验，不去戳破那种幻想，难道就不是一种善良吗？一份纯真的感情，曾经你有他也有，但是最后不也变成了没有了吗？”
苏延从未如此热血沸腾过，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去说服眼前这个试图逃出自己掌心的女人。
“荒谬！真是荒谬！”栗姝脸色都猛然发白了，她咬紧了牙关，倔强地摇着头，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了两步！
苏延瞬间就洞穿了栗姝的摇摆：“没错，我荒谬！从小到大，我就泡在一个又接一个的谎言之中，就像《楚门的世界》里一样，但我和男主不同，我是早就放弃挣扎了。可是你呢？你一定要戳穿我，你让我觉得自己丑陋、可悲。没错，你更真实，你更高贵，你觉得你比我善良，但是你倒是活的快乐啊！你tm不还是像以前那样活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虚伪！说我不够善良！”
苏延的脸狰狞着，他从未这么紧绷的咆哮过，自懂事以来，苏延从未这么极具攻击性的说过话，但是却有一种发自肺腑的酣畅淋漓。
栗姝的两行泪水从面颊上轻声滑落，从负隅顽抗到摇着白旗地无奈……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你像极了以前的那个我，而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你呢？”苏延颤抖着的声音问道。
栗姝不愿去相信，但也不得不去承认，苏延说得未必不是真相！
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发现自己在冥冥之中变成了自己最恨的那个人。
栗姝在和苏延的交锋中筋疲力竭，多少阴险，多少欺骗，他们相互伤害，每个人都想称王，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臣服。
而这仿佛就是所有处于所谓的“爱情”里的男女的真实写照。
她想否认，她想拒绝，可是发自内心深处那排山倒海的，连她也不能定义的情愫再也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