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刚刚结束了聚会的房间里，那对貌似光鲜亮丽、幸福和谐的模范夫妻，却像卸了妆的美人一般，露出了真正的底色。
生活毕竟还是公平的，不管是这个奢华的大平层里，还是在逼仄的老破小里，无一例外，在灯光的照射下，映出的都是生活真真切切的影子。
栗姝一个人在客餐厅里忙忙碌碌地收拾着，罗毅一言不发地摊坐在沙发上醒酒，而他们九岁的孩子罗一洛疯玩了一晚上后，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去了。
三个人，都各有各的分工，而这仿佛是现今每一个家庭的缩影。尤其是在智能手机盛行的现代，只用三部手机就能轻松把一家三口分成三个互不干涉的阵营了！
“需不需要帮忙？”看着栗姝忙碌的身影，罗毅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不用！你先喝点茶醒醒酒吧，如果状态还好，等一会儿就麻烦你去帮洛洛检查一下作业！三年级了，不比以前了！”栗姝面露笑意，一边手上忙个不停，一边拒绝了罗毅的好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变得总是特别客气。
“好！今天辛苦你了！”罗毅知道栗姝喜欢清静，如非必要，他也不会设这个家宴。
栗姝顿了一下，依旧没有把视线移到罗毅身上，很客气地回道：“应该的！”
“我休息一会儿就去看洛洛，你就别操心他了，这个臭小子，光顾着玩儿，到睡觉的时间才想起来忘记写作业了。”
罗毅无奈地摇摇头，栗姝也只“嗯”了一声，就结束了这一轮的对话。
家里很快又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就像寂静而深沉的深海，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的情绪。
刚和大学同学相谈甚欢，又借着几分醉意，罗毅也不禁添了几分感慨。
的确是岁月不饶人啊！
回想下，他年轻时有所期待的所有目标好像也只到了40岁而已，而往后的岁月，在规划中却是一片空白。
如今，工作基本上到达了天花板，现在唯一能够求的，就是这份能干到死的工作尽量不出什么岔子了。
即便是有镶金边的学历和工作履历，他也不得不承认，人生中所有的福利期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有没完没了的责任，却没了所有的权利。
所以都说四十不惑，不是能洞悉人间的玄机，其实只是看开了，看淡了：
这个社会的美好只存在于理想中，存在于极少数人的某个侧面，而那些不应该的，错的，脏的，令人厌恶的，是必然会发生的，也是必然允许它们发生的，因为那才是人间烟火……
罗毅看着栗姝熟悉而又忙碌的倩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定了定心神，松了一松紧绷的面部肌肉，起身向孩子的房间走去。
他其实很不愿意处于这种情绪中，幸好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家庭琐事牵扯着，没有太多的时间任由他去多愁善感。
很快，孩子入睡了，这寂静的夜已经变得更深沉了。
“今天还要忙吗？”罗毅还是决定要划破房间里的静默。
听到罗毅的这句话，做完家务后，正在书桌前出神的栗姝怔了一下。
罗毅的言外之意，栗姝心知肚明。酒后的男人，大抵下半身都有些冲动。
可是今天她已经戴着面具演了足够久了，身心俱疲，极度地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来消化一下。
“你先睡吧，我今天还有稿子要赶！”栗姝温柔而又坚定地委婉拒绝了罗毅。
听到这句话，罗毅不免有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但一想，这一晚的家务和社交已经足够栗姝辛苦的了，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不快。
只能又一如平常地与栗姝闲扯了几句家常，都是些孩子的功课、朋友的琐事之类的，说完道了句晚安就睡觉去了。
一切终于都安静了。
而这漫长而又孤独的深夜，是完全属于栗姝自己的时刻，栗姝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其实，今天迟瑞和于卉来家里做客，带给每个人的感触都很多，栗姝也并不例外。
这两对夫妻其实都在相互观察和审视着，就像是一面镜子，让双方婚姻里最深的创伤和阴影都无处遁形。
于卉那明里暗里的怨气，以及迟瑞在于卉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栗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但心中却颇为复杂。
都是多年的老友了，迟瑞的事栗姝自然也早有耳闻，前几年他和一个女人有过一段婚外情，于卉发现后，闹的人尽皆知、满城风雨，却最终也没和迟瑞离成婚……
虽然这件事已经偃旗息鼓了，但也让迟瑞的事业遭到了重创，直到今年才逐渐有所缓和。所以在经济实力上，本来相差无几的两个家庭，差距一下子拉开了。
这个年纪，犯错的代价总是沉重的，而迟瑞只不过“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也被扒了一层皮。
那么对于女人来说，犯这个错的代价，会更大吗？
同样出过轨的栗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评断。
毕竟罗毅原谅她原谅的这么彻底——
别说自从栗姝出轨之事浮出水面之后，罗毅就没有对栗姝歇斯底里过，更没让任何人知晓，连最激动的情绪爆发出来的时候都知道要避开孩子；
更令栗姝暗服的是，这两年以来，罗毅果然也如他所保证的一样，再也没有提及过那件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背叛之事。
这个社会上出轨的女人也并不少，只是出于男人的尊严，总是隐藏的更深而已。
栗姝和罗毅就是这样，对内对外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冷暖自知。
出轨的男人，总是会为自己找无数个可笑的理由开脱。那女人呢？
栗姝也曾无数次复盘过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仍然觉得那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
几年前罗毅居于公司的中枢，有望得到提升的机会，并曾一度风传他将成为下一届的总工人选，栗姝也颇以为然。
故而罗毅为了前途，义无反顾地申请外派去南方的城市寻求跳板时，便想着要栗姝放弃工作跟随前往。
那时摆在眼前的条件也不算寒碜：“会给你安排一份闲职，虽然赚的不多，但是你就有时间来专职写书了，也会有时间照顾儿子。”罗毅是这么劝说栗姝的。
也不全然是罗毅的原因，那时候栗姝与母亲的关系已经到了很焦灼的地步，为了不再和母亲共处一室，也为了让儿子能够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不再步自己的后尘，栗姝综合考量才做出了一同前往的决定。
当初的选择，虽然是栗姝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也算是通盘考虑、权衡利弊的结果。
只是没料到的是，以为一年就会结束的项目，这一拖就拖了四年。
这也就罢了，事情最出乎意料的是回来之后，罗毅不仅没得到提升，还被调到最辛苦的市场部门。
回过头想想，中间更换了新领导，亲信及嫡系势力日渐抬头，罗毅对此估计不足，才导致了这一结局，不过已然于事无补了。
他们夫妻二人意识到，失去了这次机会，罗毅于提升可能就再也无缘了。
而且四年Gap year的后遗症终于爆发出来了，就是栗姝的事业彻底断层了。
那段时间，高不成低不就，找工作了无音讯，尝试创业无功而返，新书的数据也并不如意，母亲的精神压迫，罗毅自顾不暇又难以关怀栗姝的情绪崩塌，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和失望让栗姝感觉自己坠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在低谷期阴郁了很久，是人都会想着浮出水面喘口气，栗姝也不例外。
栗姝逐渐认识到，毕竟现状好像并没有那么差，事情并没有那么坏，而且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从今往后不必太辛苦，孩子也逐渐长大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也慢慢地多了起来……
看问题的角度就这么突然一转变，栗姝觉得或许终于可以过上一段“找自己”的生活了。
而最先跃入脑海的，是栗姝觉得以前没有得到的东西变成了生活中最大的遗憾——
栗姝总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像《色戒》里的王佳芝，“从青春期开始她就只顾忙着抵挡个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所以以至于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却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爱过一个人……
试想如果当初能够去体验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如果没有那么快走入婚姻，没有孕育孩子，没有放弃自己的工作，貌似从小到大优秀的自己，生活应该不会变成如今这样索然无味、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样子。
所以，她是十分清醒地走向那段婚外情的，明知是条死胡同，也是做好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准备的。
若问栗姝后悔吗？
那大概和所有发生过婚外情的人的想法都是类似的。
可是违背伦理和规则之后，愧疚以及基于愧疚的补偿就像是亲密的赝品，随着而来的是无限的混乱与痛苦，这两年里，栗姝已经饱尝了其中的苦涩……
已经很久没打开那个视频APP了，因为视奸这件事，对于向来高傲的栗姝来说，到底是不耻的行径。
可是她还是在搜索栏输入了那个熟悉的ID，一个女人的社交账号映入眼帘……
准确来说，她并不认识那个账号的主人。
她们唯一的联系，就是苏延——
栗姝两年前的出轨对象、也是那个女人的老公。
不管怎样，栗姝对这个女人的态度总归是十分复杂，当时，虽然苏延曾经刻意隐瞒了那个女人的存在，但事情败露后，在栗姝几经考量下，最终也选择了不向这个女人揭露苏延的真面目。
因为“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这句话，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变成了一种警世恒言。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栗姝也给不了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最起码她希望是对的吧！
回头想想，又有几个人不是活在生活骗局中呢？栗姝总是这样缓释一下自己那极为复杂的情愫……
所以在这两年里，栗姝就这样无动于衷地视奸着这个一直活在骗局里女人。
还是没有更新，但是置顶的视频下面新增了几个评论，栗姝煞有兴趣地想去查看一下。
这一看，栗姝只觉后背发凉，一阵寒意袭来。
“虽然你已经不在了，但好在还有一个地方还记录着那么鲜活的你。”
“希望你在天堂过得幸福！”
“天堂多了一位美丽的白衣天使！”
寥寥几句评论，却像是个并不突然的霹雳划破了阴天的沉寂，震撼之大，回响不绝于耳。
她，竟然去世了？
可是她还那么年轻！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样子的？
难道是？不！一定是！
那些她不忍再去想的、丑陋的、激情的、落寞的、激烈的、愧疚的回忆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翻涌着，再也难以恢复平静。
当初自己的选择是不是真的错了！？这句话在她的内心一遍一遍地翻涌着……
对于这个女人，栗姝是经常感到愧疚的。
但感到愧疚其实也只是为了替代实际行动而已，实际上对于这个女人她始终保持着消极的态度，什么都没做，以至于有意或无意地铸成了今日的苦果。
这个夜晚，这种愧疚的感觉让她如置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