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感觉的有沾满泥土的双手一直按压他的胸腹。

哦！

流血了啊！

是从陆家人手里杀出来的时候攒的伤口伤被撕裂了吗？

或者是什么时候又被刺中了？

他不知道。

“爹！”

王琅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让王思勉强睁开眼睛。

“琳琅，你个傻小子，哭什么。”

吐词气若游丝。

王思双手颤抖，从胸口掏出那份合婚贴塞进王琅怀里：“是…是你与永宁……永宁的。

爹……爹考虑过了，以后爹不在，你得自己…一个人……

永宁……你帮她，是喜欢她吧！”

王琅很想说不是的，他和赵青晖只有交易。

可是看着父亲希冀的眼神，他轻轻点了点头。

“爹您别说话了，我们回家。”

他抱着王思想往马背上拖。

平日里并不高大的父亲居然这么重！

王琅额角青筋直跳。

“琳琅……别费力气了！”

王思的眸光开始涣散，染上一层死气。

他看不清儿子了，只能紧紧攥着胸前的那双手。

手上布满了伤痕，血痂和老茧。

怎么才几日不见，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王思心口绞痛。

“儿啊，我的儿啊。”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殷殷嘱托：“与琅琊王氏和解吧，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第一次的时候，阿韵和家族他选错了，害死了阿韵。

后来，他在家族和儿子中间选择了儿子，不知道阿韵知道了，会不会有一丝欣慰。

王琅握着父亲的手一僵，明明可以让父亲安心的“好”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思弥留之际没等到儿子的承诺，最后长叹一口气，道：“罢了…”

这位大梁的一代风云人物最终战死疆场，身死云消。

有风声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女声剧烈的嘶吼。

“琳琅，躲开！”

王琅懵懵回头，一个胡兵立时间被射穿倒地，抽搐了几下，一蹬腿儿去了。

赵青晖终于是没忍住，挽弓御马而来。

端砚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起王琅，眼泪与血水混在一起。

真丑！

王琅想抬手，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动弹，一点力气也没有。

破败的金州城，遍地都是浮尸。

他看见赵青晖坐在马背上正在和端砚说着什么，嘴角翕翕。

他想听清些，又觉得头晕眼花。

最终晕倒在端砚怀中。

胡人却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停止冲锋，乌泱泱向后涌去。

刘小满带着霁州的大批援军，紧赶慢赶，终于在这最重要的时刻赶到金州。

“殿下！臣幸不辱命！”

“霁州牧派了萧、齐两位将军来解金州之围，已经破了胡人合围的口袋，殿下尽可安心。”

他一边安慰赵青晖，一边像做过千万次那样，躬身伏地请赵青晖下马。

赵青晖短短几日内两次面临生死，已经足够临危不惧，可方才见王琅有危险，她还是吓得四肢冰凉。

刘小满的到来给了她相当大的精神支柱。

她并没有将刘小满当作脚凳踩着他的背下马，而是不顾仪态地向下一跃，一把抱住刘小满，喜极而泣道：“小满你可真行！你来得太及时了，谢谢你。”

刘小满眼中似乎有什么情愫在蔓延开来。

不枉他想尽办法堵上身家性命求来援军。

否则这么好的女郎他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整个恒阳城燥热难耐，知了叫个不停。

老叫花子打发他们一群小叫花子去找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讨钱。

他运气不好，去的那条街没几个人。

正靠着墙根儿歇脚，青天白日的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儿，扎着两个丫髻，像年画里的娃娃。

小娃娃扑闪着大眼睛问他：“你知道怎么去白马大街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白马大街啊，那是恒阳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会住的地方。

真是同人不同命，刘小满心下自嘲。

但也只是自嘲而已。

一个小女娃丢在这里，总归太可怜了。

什么拍花党，地痞流氓遇到了，不知道又是一番怎样的遭遇。

刘小满终归是不忍心，他朝着小娃娃点点头，答应背她回家。

小小的女郎趴在他的背上问他：“小满哥哥小满哥哥，你怎么不回家？”

他嫌女郎聒噪，自己哪来的家？

“早就没了，我没有家。”

他恶狠狠道。

“小满哥哥，要不你就去我家吧。我阿兄最温柔了。”

她叽叽喳喳，丝毫没有受影响，还把窝丝糖分给他。

后来怎么样来着？

对了，后来小丫头的兄长找了过来，急得直跳脚。

大骂：“赵宁宁你要死啊又偷溜出府！你害死我了！爹要杀了我！”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从小满背上溜下来，人模狗样地认错：“阿兄我错了，你别生气。这是小满哥哥，他送我回来的。”

襄王世子一颗心都扑在妹妹身上，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教训孩子：“一会儿你自己去面对娘亲，我可不会再帮你！本月第三次了！”

赵宁宁瞬间垂头丧气，临别还不忘抱抱小满，娇娇软软的道谢：“谢谢小满哥哥。”

他的衣衫酸臭破烂，世人都绕道走，她却并不嫌弃，给足了他尊重与体面。

再后来她的兄长给了他许多银子，他都并没有什么感觉，而是一直对那个小丫头念念不忘。

以至于流落宫廷的艰难岁月里想起“赵宁宁”三个字都觉得充满了阳光与温暖。

“小满大人！小满大人？殿下在问您呢。”

谷子，也就是城墙上那个守城的少年，此刻暂代了长公主亲卫随侍一职。

刘小满回过神，面露羞惭：“什、什么？”

“殿下问您近日是否还有别的差事，长公主身边需要一位臣官玉璧。”

谷子鹦鹉学舌。

“是丞官御笔，是奉旨官，替天家传话的人，天子近臣知道吗？”赵青晖纠正谷子。

又诚诚恳恳对刘小满道：“原本不该是公主任命官职，但是如今大梁情况特殊，陛下年幼，吾代行皇帝之职，小满你愿意吗？”

刘小满哪有不愿意的，他愿意的不得了。

圆如满月的脸上写满了发自肺腑的笑容：“臣接旨。”

赵青晖一脸狐疑。

此人也不像是个傻的呀？

端砚过来了。

“殿下，公子说想见您。”

赵青晖听见王琅醒了，眼角眉梢都活跃起来，高兴地问端砚：“什么时候醒的，大夫怎么说，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又对刘小满道：“我先去看看，任命书稍后写给你。”

合着她是先问他的意见啊！

刘小满微微笑，躬身送赵青晖出门。

端砚一边走一边恭敬地回话：“大夫说大公子是力竭又伤心过度……”

谷子跟在她身后一蹦一跳。

殿下的身边，终于又重新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起来。

刘小满心酸又高兴。

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的王琅刚刚转醒，正靠着大迎枕发呆。

屋内熏了上好的梨白檀，屋外小雀叽叽喳喳，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赵青晖进来刚好看见他散着一头青丝，撑着脑袋发呆。

少年郎肌肤胜雪，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仿若琉璃，自领口向下是细布的瘢痕，一直蜿蜒曲折至深处。

苍白的唇色更加地禁欲楚楚。

真是美人如画，让人不忍破坏。

赵青晖心中感叹。

“大公子找我？”

赵青晖与王琅这几日日夜相处，自认为已经是生死之交，此刻又没有外人，她懒得拿腔拿调。

“美人”抬眸，展唇道：“是，臣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那就是公事而不是私事咯？

她挑眉，示意身边的人都退出内室。

王琅抽出那张合婚帖递给赵青晖：“这是殷氏家主写与……家父的，事关殿下清誉，我不好私自决断。”

她的生辰八字，王琅的生辰八字，王、殷两家的族徽都赫然写在纸上。

赵青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间很是错愕。

王琅似乎意料之中，缓缓陈述利弊与她听：“我也觉得这很突然。

如今家父罹难，金州的兵马十之去八，殿下与我订婚从这一点看完全没有好处。

可另一方面，家父虽然不在了，但我依旧有琅琊王氏继承人的身份，殿下与我订婚，足以应付朝中老臣，以免将来有政治冲突时，那群老不羞的用婚姻打压殿下。”

说完赵青晖的又说自己：“我将来与世家必有一战，不想再娶一位世家女子做妻子，将来被背刺。

但我现在不足以与世家抗衡，殿下出身皇室，乃天子胞姐，这样的婚事才足以让各家势力偃旗息鼓。”

毕竟只要不是对家结亲。

虽然自家没有好处，但对家也没有，那便尚能接受。

“将来殿下年岁大了有自己的心意，或是解除婚约，臣绝无二话，全凭殿下做主。”

说着，王琅还开了个玩笑：“殿下高风亮节，想来日后也不会背信弃义。”

赵青晖很想说：这可不一定。

但他看见王琅极力克制悲伤的眼眸，不由心中一软。

他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变成了无父无母之人。

他与他父亲那样要好，此时一定很难过吧。

赵青晖收了婚书，郑重道：“婚事的消息可以放出去，既为盟约，愿孤与公子两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