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决定放手一搏,赵青晖也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偷溜进城的胡人肯定不多,不然也不会只是要抓她一人。
这也可以侧面映证出前线的胡人必定没讨到便宜,于是才想出擒贼先擒王这一招。
赵青晖急中生智,干脆道:“邓大哥,您从军多年最有经验,吾想请您以摘星楼为碉楼,向城外传递狼烟。
邓二哥和钱三哥,吾想请二位在西市坊口设障。
我们就围着西市布防。
吾相信大公子或金州牧看见狼烟必回领兵回援。”
云梦多水泽,所以城池都是建在地势开阔的高地,之前她就是从摘星楼往下观望,看到秦婆子和她媳妇因为一个白面馍推搡的。
想来摘星楼应该是整个金州城最高的建筑。
这是其一。
二来摘星楼就在西市坊东南方向,离他们最近。
三则摘星楼是一座独立的塔楼,就算是失火烧了整栋摘星楼也不会大火连着坊市,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当然,她记得先生曾经教过,让人心之所向皆往一处,最好的办法就是人人参与进来。
只有人人有责,才能众志成城。
所以赵青晖斟酌道:“有没有人会伐木。”
这其实只是个力气活,不太需要经验和技巧,因此有几个老叟当即站出来。
赵青晖暗自点头,安排他们:“摘星楼后面我记得有几颗柏树,湘州有农户做腊味的时候会用其枝叶熏烤,想来易出浓烟。几位老伯便帮邓大哥砍集柏叶做烽火狼烟之用吧。”
她解释的清清楚楚,当下人们又心安一些。
不多时胡人开始从牌楼处进攻市坊。
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但更多的是人们同仇敌忾起来。
有往外丢炭火的,也有泼开水的,想尽一切办法自保。
那边摘星楼已经点燃烽烟,黑烟滚滚而上,点燃了众人的希望。
也点燃了胡人的怒火。
他们叽里呱啦地呼唤着尽可能多的同伴,一阵阵列阵冲锋。
秋露挡在赵青晖身前紧握长枪,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渐渐的,邓二和钱三身上都挂了彩。
胡人见这边不好攻,更加确信大梁公主就在里面。
“长公主殿下,请您自己走出来!”
有胡人在外喊话。
“我们将军亲自来请您去大帐里做客,还请您不要负隅顽抗,伤及无辜。
我们没有伤害您的两个部曲,如果您愿意救他们的话,请放下武器走出来。”
涎于阐居然混进来了!
赵青晖心中大惊。
不能慌不能慌。
赵青晖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她要是慌了,这些人必死无疑。
“叫你们将军出来回话。两军交战,也要身份对等。你算什么东西配和孤说话。”
她诈他,显然不敢相信涎于阐会亲自来。
可惜她赌错了。
涎于阐头戴甫巾,身着长袍远远站出来。那穿着打扮,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是个胡人。
“长公主,我就在这里,你看到了总该相信了吧。”
是,她信,她曾偷偷见过涎于阐,知道他的样貌。
这的确是他不错。
那就没什么好心存侥幸的了。
“将军有要求,孤也有要求。
若孤和将军离去,请不要伤了城中百姓,否则孤就自戕。
想必将军也明白,若孤自戕,金州城你们就更不可能拿下了,不知道届时右贤王还会不会认为将军战功赫赫。”
涎于阐心中恨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投鼠忌器被几个汉人拦在外面。
“长公主有胆识,本将佩服。我答应你,这次绝不伤城中百姓。”
当然,破城后就不一定了,他心中暗嘲。
赵青晖当然也不是真的相信涎于阐,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希望王琅能看到她的信号。
现在拖无可拖……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屋舍里走出来。
虽然经过一夜的逃亡鏖战略显狼狈,但少女始终挺直的脊梁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好,孤应你。”
她说着要朝涎于阐走去。
涎于阐还是第一次见到赵青晖。
其实她和赵青嵘长得不太像,赵青嵘的美是那种雌雄莫辨的阴柔之美。
而赵青晖美则美矣,一对长眉入鬓,更显英气。
唯有那一双清澈透明的眸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这场景太过悲壮,使得众人都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想要带走长公主殿下,除非我死了。”
是秦婆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转醒过来。
知道是长公主救了自己,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少女去死。
有人带头,民众们也纷纷向前涌。
他们自发地手挽着手,结成一堵人墙,把赵青晖拦在身后。
“想要带走长公主殿下,除非我们都死绝了。”
涎于阐看这架势便知道今日计划多半不成了。
谁知道这些汉人怎么突然又变得有骨气起来。
他想捉到活着的赵青晖已经不大可能。
那便都杀了吧,他残忍地想着。
“杀!”
涎于阐下了杀令,胡人士兵立刻手握弯刀向人群砍杀而来。
哀鸿遍野莫过如此,往日里热闹的西市坊此刻触目皆是残肢断臂。
有没死透的人撕心裂肺的嚎叫,有不甘闭眼的头颅滚落墙角,血水滔滔汇聚在一起。
没有人后退一步。
在这太阳初升之时,迎着朝阳,赵青晖从这尸山血海中踏过。
她第一次离死亡那样近,根本来不及悲伤。
弓箭已经用完,赵青晖只好抽出腰间的匕首。
她宁愿自我了断也绝不做俘虏。
她若被活捉,金州城必亡。
以一人身死换金州城活,不亏。
可下一秒,她便看见那个青衫白袍如谪仙人般的少年郎手持红缨银枪,踏马疾驰而来。
“殿下,臣救驾来迟。”
王琅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外袍上此时满是血污,一头青丝也被粘稠的血浆包裹住挂在脸颊上。
犹如仙人跌落凡尘。
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陆家还没有消息,他怕胡人里应外合,到时候将金州城装口袋,只好冒险趁夜杀入敌营准备生擒涎于阐。
结果等他带人杀进去才发现大帐空空如也。
王琅立刻意识到涎于阐这是调虎离山,意在赵青晖。
而赵青晖的部曲全让他带走了,只留了一支小队替她寻院。
彼时王琅悔得肠子都青了,立即带人往内城府衙赶。
半途看见城内西市坊烽火狼烟起,他心急如焚,恨不能化作飞鸟离开赶到她身边。
结果正瞧见她握着那把花里胡哨地匕首,准备往脖子上扎。
小姑娘的脖颈洁白细嫩,一只手都能掐碎。
他心如刀绞。
此时见赵青晖的人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他不由一阵后怕,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生怕她再举刀。
“不要怕,臣就在这。”
赵青晖手抖如筛糠,两行清泪随之滚出眼眶,沾湿了衣襟前的绣花。
劫后余生,她强行催生出来的勇气顷刻间崩塌。
“婆婆,婆婆,你看看小玉啊,小玉乖,小玉听阿婆话……”
是秦婆子的孙女在哭。
这一夜,赵青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死人。
邓二钱三,秦婆子,老书吏,小吏员,卖货的老叟,贪吃的孩童……
他们都死了。
“都杀了吧!以慰亡灵。”
赵青晖强忍着泪水,第一次下诛杀令。
“臣,遵旨。”
王琅应声而去,局势已然扭转。
………………………………………
等王琅和赵青晖一道回到府衙时,厅内已是一片焦糊,只能依稀能辨认得几具尸首。
仵作们在院子里勘验遗骸,将辨认出来的自己人放到一边,胡人刨到另一边。
有人焦糊一片,有人七零八落,赵青晖不忍再看。
王琅幽幽叹道:“出门前临时安排了火石,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用。”
好在他们没有白白牺牲。
赵青晖问起另一桩:“小王大人,涎于阐关在后院没问题吧。”
王琅眼角一片含霜,冷冷地回答:“留着一条命不过是为了谈判而已。”
涎于阐已经被王琅挑断了手筋脚筋,割去舌头和手指,形如人彘,只留着两个鼻孔出气。
但这些手段太血腥也太罪恶,赵青晖不必知道。
说起这个,王琅不由问起赵青晖:“父亲不在府中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危机暂时解除,二人坐下来复盘才发现王思不见了。
从头到尾王思都没有出现过。
是啊,老吏书说王思是在内城平乱,应该离西市坊更近才对,可偏偏赶回来的是王琅。
二人震惊之余正想找人问问,这边仵作有了新发现。
“公子,这……这人是陆中书。”
他用托盘呈上一枚家徽:“这是平阳陆氏的家徽,依照牙齿判断这具焦尸年龄已经年逾半百,应该就是中书令不错。”
陆时?
王赵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这便对了,如果没有熟悉府衙的人带路,胡人怎么呢这么顺利地摸进府衙后院,又怎会这么清楚地知道赵青晖的住处呢?
“便宜这狗东西了!”
赵青晖学着方才的百姓们,骂了一句俗语,心中这才好受些。
王琅更是厌恶道:“和那些胡狗的尸首一起处理了吧。”
想了想,他还没没有瞒赵青晖,当着她的面命仵作:“把头都割下来挂到外城去,震慑宵小之徒。”
这下二人都沾染了俗气,不再是那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了。
赵青晖紧绷的弦终于能放松,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琳琅你别急,再给刺史大人发一次信号,兴许方才人多口杂的,他没来得及回应你也说不定。”
她打着呵欠,还不忘安排身边的人:“你说要不让阿玉几个跟着秋露?阿玉她年纪还轻,秦婆子走了,她一个人留下肯定很害怕,到时候找到她母亲了再送回去也不迟……”
小阿玉是秦婆子的孙女,赵青晖离开的时候把她和另外几个孤儿一并带了回来。
王琅不置可否。
“秋露本就是殿下的人了,您吩咐她就是。”
将手边的迎枕递过去:“先休息一会儿吧。”
但他担忧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快。
按理,王思轻易不会离开,他就是金州的主心骨,哪有主帅离巢的?
他必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是很重要是关生死存亡的事情。
王琅思索着,见赵青晖趴在案头打瞌睡,轻轻挪动身子,替她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
王思此刻的确是遇到了麻烦。
他收到平阳陆氏老祖宗的回信,要他前往鄞县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