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似笑非笑,看向坐在身旁圈椅里打瞌睡的赵青晖:“殿下怎么看?”
赵青晖正小鸡啄米,听见有人唤她,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攥住别在腰间匕首。
王琅没想到他只是想逗弄一下眼前的少女,给她醒醒神,反而吓到对方。
只是她的反应怎么那么像惊弓之鸟?
方才城楼上拉弓搭箭时不是还手起箭落干净利索得很吗?
王琅没有姊妹,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姑娘不是看上他的容貌就是想做王家的媳妇,他能躲便躲,很少接触女孩子。
难道她害怕?
他暗暗揣测着,又觉得不应该啊。
这小姑娘可是刚见面就诓了他三百部曲做亲卫兵,把朝中那群老东西逼得不得不妥协。
煽动民心一套一套的,临阵又敢杀胡人。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害怕。
王琅想了想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坐镇敌营而不乱,的确是不害怕的。
真是不太懂女孩儿都在想什么。
王琅有些摸不着头脑,尴尬地摸摸鼻子,道:“殿下,陆时跑了。”
这会儿赵青晖听清楚了,但是她不明白这种事和她说干嘛?
“他不是在旧都时已经跑过一回了吗?再跑有什么稀奇?”
好吧,小姑娘空有急智,心还是白的。
对比之下王琅觉得自己有点心黑:“临阵脱逃,按大梁律法是可以祭旗的。”
她不是要杀鸡儆猴吗?
送上门的杀鸡机会,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赵青晖则有些心虚,临阵脱逃的第一人难道不是赵家人吗?
英宗皇帝都俯首称臣去北地做俘虏了,她阿弟虽不是自愿,但也一路逃亡,世家大族莫有不南迁的。
陆时要跑,简直情理之中。
夜已深。
金州城中没有一个人能安睡。
胡人一连三日没日没夜地疯狂攻城早已叫人精疲力竭。
民众们听见城楼外的撞击声,嘶吼叫喊,谩骂与侮辱,从一开始的不真实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所有人,家里年逾六十周岁的老人和未满十五的小孩退到内城去。”
“妇人们四人一组,去城楼上担受伤的军士。”
“壮民十人一组检修战壕。”
有官差在街市上策马疾驰相告。
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挥落。
原本心存的一丝侥幸也破灭。
胡人来了,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每条街的里正都在按照居民原本居住的顺序布置临时安置点。
这一次没有小孩的哭闹声,大家有条不紊地找自己的位置。
“娘,咱为啥不在家里住了啊,大黄还在家哩。”
“你跟着阿婆,过几日咱就回家。”
“不要乱跑,听见了吗?”
女人急着去安置伤员,匆匆将怀里揣着的两只白面馍连同怀里的小童一道塞给婆婆。
秦婆子平日里很不待见这个儿媳妇,觉得她只生了个丫头,做活又慢。
不讨喜!
这次她却将两只馒头硬推了回去,嘴里不耐烦道:“快走吧,有老婆子在就有小丫头片子一口吃的,死不了。”
说着赶女人走。
因城防事态紧急,为了活命大家都得配合。
女人虽舍不得孩子,还是一咬牙,往官差那道走。
赵青晖在阁楼上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差异。
“大公子不是已经控制了金州的米粮市价吗?怎么还会有民众为了两个馒头推来推去?”
尹宽被王琅赠给赵青晖后一直近身保护赵青晖的安全。
听赵青晖这么问,他也有些唏嘘。
不过他向来是个死人脸,说出的话不仔细听都听不出一丝情绪。
他道:“公子虽做了准备,但时日太短,未见得十分充分。
再加上今年有旱灾,金州府收成原本就不好,百姓就更艰难了。”
赵青晖闻言心中像被针刺似的,很是后悔。
当日那一箭射出去,立刻引来胡人的强烈反扑,甚至还从后方调来更多骑兵企图围困金州城。
而她之所以射那一箭,实际上并不如众人想得那样大义凌然。
她只是一时冲动,是为了报私仇。
当日恒山郡沦陷,兄长明知不可为而为,决意与胡人拼死一战。
父亲当时评价说:“青嵘骁勇,但意气用事。我们姓赵的为国尽忠不要紧,可恒阳城的百姓又该如何。”
言语中对兄长多有责怪。
彼时赵青晖未有感触。
她常年懒散惯了,夫子讲课她打盹,先生教学她斗鸡。
对于父亲和兄长的争执,她全凭喜好站边兄长:“阿兄才是真豪杰,难不成叫胡人骑到头去。”
后来恒阳城破,她随舅父匆匆出逃,途中悄悄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一瞥,正看见父兄的脑袋脏兮兮乱糟糟得被挂在城楼上,蝇子不要命地往兄长黑漆漆的眼眶里钻。
第一次见到这修罗景象,赵青晖实在没忍住,吐了抱着她的乳母允娘一身污浊。
所以当日她蹬上城楼,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对汉人的羞辱,满脑子只有“杀了他们”这一个念头。
而此时此刻的赵青晖又不同,已经身处其中的她想起父亲当日的举棋不定,突然感觉有些理解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父亲。
自己是不是也做错了呢?
白白连累这一城百姓。
“殿下多虑了。”
不知何时王琅站在她身后。
少年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戳破了赵青晖的自怨自艾。
“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素有云梦之乡的雅称,胡人欲得金州之势并不会因殿下的所作所为而影响。
恰恰是殿下那一箭给了金州众人十分的勇气,才能在胡人铁蹄下支撑这许久。
殿下何必自责呢?”
赵青晖恼怒被人看破,嘴硬道:“吾哪里自责了?大公子不要妄加揣测。”
王琅抿唇忍俊:“那殿下为何不在府衙里?”
是了,她不敢再呆在府衙里听众人仪事。
武将们这几日频繁出城迎敌,有回来的,也有回不来的。
战事愈发吃紧。
她看着那些隔三差五便空荡荡的桌椅,感觉自己像不会凫水的死鱼,憋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索性出来走走。
赵青晖无话可说,挑眉道:“吾带了尹宽,不会有事的。
再说了,开战前大公子不是已经叫人将金州城里的胡人细作都杀了吗?不仅是细作,连城里与胡商往来过的商贾也都聚在一起监视。”
那阵仗赵青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他俩从城楼上下来后,王琅就像死神点卯似的,交代了一大串名单押往菜市口。
有平日里做洒扫的小厮,街头卖肉的屠户,酒楼里的店小二,还有府衙里的吏员,林林总总十几口人,全都拉到菜市口二话不说一起砍了。
侩子手的刀都砍得卷边。
更不用说血流成河了。
他还特意邀请她监刑。
鲜血横流,腥臭扑鼻。
她几乎强忍着心中的翻江倒海,这才没有当场失态。
事后这厮还一副陌上人如玉的贵公子模样,惺惺作态地与民众解释。
“胡人狡诈,提前插了钉子在城中,刺史大人已经查明事实,此时杀了以免有人从内部接应。”
他一身正气如寒梅傲骨,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当然不会说假话。
何况还有人替他作保。
“长公主殿下已悉知详情。”
哦,有赵家人在。
那就更没问题了。
民众们不仅没有恐慌,还空前绝后的团结,觉得自己被官府保护。
可谁又知道是真细作还是振奋人心的手段呢?
没有人在意。
只要自己是安全的,只要死的人不是自己,那就可以不听不看不想。
单纯而愚蠢。
赵青晖心中腹诽,但她已经与王家同坐一条船,何况她能用的本来就是长公主这个身份。
是贤德英勇的长公主还是昏聩无能的长公主她并无所谓。
毕竟赵青晖压根儿不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长公主。
她家是太祖皇帝一脉,守着留襄郡王的封号世居恒山郡。
而当今的天子血脉是太宗皇帝一脉,两家早就出了五服,除了同占一个赵字,实在没什么关系。
那群所谓的辅政大臣们逼着他阿弟去做这个狗屁皇帝,一个搞不好她阿弟就要做替死鬼留下亡国之君的骂名。
赵青晖一百个不情愿。
可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轻易便下不来。
纵观古今,历朝历代还没有善终的亡国君主。
她是被逼上梁山骑虎难下,不得不护着大梁不要沉船。
可惜事与愿违。
当天夜里就出了事。
外城的城防破了一角,有胡人摸了进来。
听说此事的赵青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到议会室。
而王琅正在被他老子教训。
王思不惑之年,身高七尺有余。
平日里头带寻常的细褐头巾,不像武将倒像个文士。
让赵青晖忘记了这位刺史大人也是手握雄兵的一方霸主。
她见王思骂王琅骂得正欢,想着自己对王琅毕竟多有倚仗,若他失去金州刺史的信任,自己的处境也会艰难被动。
于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上前替王琅挡灾。
赵青晖莲步轻移,不经意地横在父子二人之间,正经八百地行了个礼,规矩,礼仪,是半点儿错处也挑不出来。
“王大人安,吾听说此事立刻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帮的上忙的地方。”
王思虽有不虞,但赵青晖礼数周到,他不好再骂儿子,之能微微侧身受了赵青晖半礼,这才道:“长公主折煞老臣,当不得您的礼。”
话虽如此,但依旧受了她的礼,可见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已久,这种骨子里的傲慢是改不了的。
不过这样侧面印证了赵青晖的猜想。
她必须要力挺还年轻没有绝对话语权的王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