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露珠还没化开,趴在城头的年轻军士眼皮打架得厉害,他已经一宿未眠。
突然,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将他惊醒。
他一个激灵,转过头,看见远处黑云压城而来的铁蹄似乎要踏平一切。
他大声疾呼:“回防!回防!金军来了!”
胡人没有在郖县休整!
他们居然趁夜疾行!
消息传到金州府衙,有武将坐不住了:“无耻蛮族!大人,让我去拿下他!”
有文官犹豫:“怎会来得如此快?简直出乎意料。”
王思看着屋里吵吵嚷嚷的人群很是头疼。
不过片刻,又有军士来报:“胡人开始攻城了!
又道:“他们拿抓到的百姓做人盾,要大人献出长公主便释放人质。”
这下连文官也坐不住了:“耻辱啊!耻辱!”
王琅便道:“父亲,我去城头看看,您与诸位大人放心去巡防其余城门。
咱们准备数日,虽有仓促,真论起来却比其余州县充裕太多。
胡人有备而来,我们未必不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的镇定自若很快影响了屋内气氛。
众人皆道:“是啊是啊”,更有人道:“教这群蛮夷知道我们金州是块铁疙瘩。”
赵青晖这些日子就住在府衙的后院,得了消息很快赶过来。
她撩帘而入,一进厅堂直奔主题:“吾随大公子一道。”
少女明亮的脸庞如朝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粉面桃花。
眼神却肃穆坚定。
她的声音掷地有力:“吾倒要看看,金贼敢不敢来送死!”
王琅倒无所谓她是不是一起去,生死关头,并没有谁的命更高贵。
但是献降是绝无可能的。
他点点头道:“殿下随我来。”
城头上的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按照王琅的教养此时他应该先请女郎上楼。
然而此刻危急万分,他也并不想再困在世家公子的外皮里。
王琅拎着弓箭三两步登上城楼向下望,看见的是不远处的胡人营帐,以及被堆在一起做城防的大梁百姓。
有人穿着粗葛褐衣,有人穿着绫罗绸缎。
若是康平盛世,阶级这样泾渭分明的人是绝不会站在一起的,但此时却没什么不同,男女老少被堆做一堆,叫人看不清面容。
赵青晖也没有娇滴滴地站在城楼下面等,她将襻膊穿好,抱着裙裾登上城楼,弓着身子挪到王琅身边。
为什么是王琅身边?
笑死!
她怎么知道城墙哪里是安全的,万一被胡人一箭射成刺猬,金州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士气不白攒了。
胡人遣来的汉语翻译们还在继续喊话:“涎于将军说了,献城不杀!献长公主不杀!”
赵青晖眯了眯眼,肃杀之气盈于眉睫。
她问王琅:“大公子,借你弓箭一用。”
王琅似乎明白她要做什么,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弓递给赵青晖,口中却道:“臣也可代劳。”
赵青晖却充耳不闻,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
举弓搭箭,利箭直破云霄,从箭窗里射出,呼啸着冲破皮肉。
其中一位叫嚣得最厉害的翻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箭矢穿破喉咙,鲜红的血液瞬息间喷涌而出,滋了身边的同伴一脸。
赵青晖自嘲地想:阿兄从前总笑她话的箭术太过凌厉有失君子之风,没想到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
涎于阐此时正坐在金军大帐里吃肉。
原本右贤王想派手下第一大将墨脱耶来攻打金州。
可涎于阐听说赵青嵘的胞妹在金州,便自主请命求来这份差事。
大将军喀其赞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他很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表现一番。
赵青嵘杀了他们的大将军,他便要赵青嵘的血亲来偿还。
他拿匕首切了烤羊肉,用手抓着往嘴里塞,油脂肆意侵润着他糟乱的胡须,再顺着胡子滴落在胸前的皮革上,形成一滩油渍。
要想夺一座城池,必要里应外合,这是每个攻城将领都明白的道理。
涎于阐计划着。
先用抓来的大梁俘虏作人盾吸引汉人的注意力,使一小队人与城中细作接洽,里应外合在城中抢杀放火。
等城里乱起来,大梁的人一向胆小如鼠,定会像肥羊般乱窜出城。
届时他只要差人守在各个城门口,有人出来便乱杀一通,就像宰羊一样。
而这些汉人早被吓破了胆子,即使前面有人被宰杀,后面的人不知情也会一窝蜂地扑上来。
到时候他轻松捉来赵青嵘的胞妹,像眼前这只羊似的烹了,军中一起分食,更能鼓舞士气。
所谓的献降说辞也不过是让汉人内部争执的手段。
主和还是主战,只要有选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足够贪生怕死的汉人磨磨唧唧,争来争去。
最后等反应过来,早就没有还手之力。
他再将人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人油能再燃上三天三夜。
说不定还能用这些人油烹了赵青晖。
涎于阐想到这样的画面就想大笑,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箭矢射穿了外面叫嚣的声音。
那些会汉语的翻译虽然有汉人,但也有一部分是胡人,而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此刻脸上都凝结着震惊错愕。
只是在城门劝降而已,汉人不是自称礼仪之邦,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
“是突然射出的箭,没有人回话,只是放箭。第一箭中了之后立刻有箭雨跟随而来。
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只好将尸首留下,勉强退回来。”
涎于阐肥大宽厚的巴掌立刻落在逃回来报信的小兵脸上。
“他们岂敢?”
震惊之余不忘问:“是谁下令放箭的?”
小兵被扇得吐血,却明白不战而退,能留命在已经是好的。
战战兢兢答:“听汉人喊,长公主威武,想必是大梁的哪个公主。”
哪个公主?
还能有哪个公主!
大梁正经八百的公主全都被扒光了,关在大金营帐里做女奴呢。
这个什么鬼公主,除了赵青嵘的胞妹赵青晖,还能有谁?
赵青晖!
赵青晖!
岂敢!
她岂敢!
涎于阐脸上的皮肉都在跳动,忽然他举刀刺向逃回营帐的小兵,噗呲一声,眼前的金兵便断了气。
“传令部族的勇士,敢有后退者,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而金州城里却沸腾起来,长公主一箭射死胡人的消息迅速传开,似乎驱散了民众对胡人的恐惧。
“永宁殿下神武!”
“有殿下在,我们不怕!”
军士们似乎也被鼓舞,刚才长公主举弓,他们便跟着举弓,数箭齐发,底下原本还在叫嚣的胡人顷刻间便被扎成了刺猬。
他们杀了胡人!
胡人退了!
虽然不是真正的撤退,但也足够人兴奋的。
“誓死护城!”
“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大梁必胜!”
赵青晖看着城楼下欢呼的众人什么也没说,而是在王琅的掩护下钻进回府衙的犊车。
“殿下向来能言善辩,有张仪苏秦之风,怎么方才不说些什么?民众盼望得眼睛都冒星星了。”
王琅还有心情调侃。
实际上刚才赵青晖能一箭穿喉还真的让他有些意外。
他自己的弓有多沉自己知道,毕竟是女郎力气小,连自小受君子六艺熏陶得的世家女子能开弓拉箭的都不多见,更遑论能乱军之中正中靶心。
当然,也没有乱军。
但能临危不乱的人也不多见吧。
赵青晖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
王琅胡思乱想着,并没有注意到女孩子颤抖的右手。
赵青晖自己知道自己,她快吓死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从前只是打打兔子猎猎小鹿,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人。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听到王琅的调侃,一时间有些语塞。
王琅是说她几次狐假虎威糊弄那群汴京来的臣工和金州府的官员吧。
她难有正色道:“等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再与他们讲话吧。”
王琅一时语塞,转了几个弯才会过意。
此战赢了,长公主名正言顺无需多言;此战输了,大家一起下黄泉,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府衙里也有人颤抖。
是被留下来的中书令陆时。
知道胡人没去霁州而往金州来,他气得在厢房里大骂:“妖女害我!”
骂完赵青晖又骂胡人不长眼:“狗娘养的!不杀去霁州,偏来金州!”
他是见过胡人破城后的惨状的。
哭声喊声惨叫声,混杂着皮肉烧焦的香味,小儿的头颅被堆成山,血肉之躯在焦土里揉烂成一团肉泥。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陆时在屋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什么狗屁名声郡望,世族荣耀,他得先活着。
要不是活下来的是他,从前踩在他头上的朝臣不知凡几,他熬到告老也未必能有今日地位。
有时候能力哪有运气重要呢?
说服了自己的良心,事情做起来也就麻利得多。
陆时把行李包袱中的小黄鱼塞进皮靴中,还贴身揣了银票。
默默将桌上的点心胡乱用油纸包好塞进袖笼里,又将昨夜的凉茶灌满水囊。
这才整理好仪容,蹑手蹑脚离开自己下榻的东厢房。
而这一举动很快便报到王琅耳朵里。
金州刺史虽是王思,但实际上一直是王琅在处理府衙琐事,每每决策时提出的建议也是正切要害。
谢氏早亡后王思并未续弦,他作为王思的嫡长子,还是唯一的嫡子,将来王家的兴衰全系于他身。
王家的部曲、仆从自然敬他如敬家主,金州府的大小官员军士也纷纷投效。
可以说他在王家的地位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