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队伍从进入金州到离开不过匆匆两日,渭水之上,两只飘摇游船恍惚而立。
赵青晖看着襁褓中裹着的胞弟在乳娘怀里挣扎,爱怜地摸了摸他柔嫩的小脸。
赵青農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姐姐一碰他就醒来。
咿咿呀呀地叫了声:“姐姐。”
粉糯糯的声音黏黏糊糊,让赵青晖心都化了。
但赵青晖心里明白,这是他们姐弟二人唯一的出路。
她没有再看弟弟一眼,而是狠心将他交给乳母嬷嬷,不舍地别过脸去,与诸臣告别。
姐弟二人终要分别,至此她身边再无亲人。
“殿下还是随臣等继续南下吧。”
胡人已将旧都的人吓破了胆子,令人闻之色变,见赵青晖一单薄少女立于码头,有老臣于心不忍。
永宁长公主,还未及笈呢。
可惜赵青晖是打定主意要留下的。
一来这是她与王琅的交易,二来她明白,汉人不能再退了!
“吾乃赵氏子孙,拱卫天子守护百姓是吾之责,诸位大人,陛下与江山吾一应托付诸公了。”
赵青晖拱拱手,声音不卑不亢,气如洪钟,围观的民众听得清楚,当即哗然。
“那便是长公主殿下?文弱女子……”
“长公主殿下胆识过人,有魄力。”
“有没有魄力也要看胡人真来了才知道。”
“说得容易,她怎么不去霁州?”
“……”
众说纷纭,但听得出民众对赵姓子弟没什么好感。
“还不如姓赵的都死绝了,好过一次次拿人命去填。”
他们如是说。
送行的人里并没有王思,代他出面的依旧是王琅。
少年郎还未弱冠,身着青衫白袍,眉目精致却不轻佻,头发半绾在身后,安静地站在赵青晖身后,冷眼看一群人逢场作戏。
好在戏也没作太久,赵青晖三言两语截断了众人的废话。
大船扬帆,很快便离开码头,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天际线。
细雨飘飘,少女望着船队离开的方向,身后只有金州府衙的人,越发显得苍白。
王琅见赵青晖神情晦涩,不由想起母亲去世时,他也曾数次这样驻足远眺来平复自己的心情,把无能的愤怒统统藏进心底。
亲人分离总是难过的,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呢。
他一向清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柔情,从马车里取出一把油纸伞遮过少女的头顶。
故作轻松道:“夏日风大雨急,殿下且避一避,总会雨过天晴的。”
一语双关,赵青晖微笑着与他道谢。
只不过她时年虚岁十三,还没学会如何掩藏情绪,尽管已经十分克制,但眼睛里的失落还是让聪明人一看便知。王琅便又不自觉地贴近一步,将油纸伞不动声色地倾向赵青晖,将她半遮半掩在伞下。
雨珠溅落,先是滴滴答答,而后噼里啪啦。
远处有民众呼喊:“落雨了,快收衣裳!”
有犬吠。
有女人骂街:“死娃子,还不回家,雨浇头惹了晦气,老娘可没钱给你抓药。”
金州还是生机勃勃的金州。
赵青晖掐破了掌心逼着自己收敛情绪,强打起精神道:“多谢大公子,我们回府衙吧。”
这边王琅见她几乎是费尽全力才压抑住哭腔,保持不失仪,实际眼下早已一片乌青。
鬼使神差从犊车的暗格里抽出一卷邸报:“你看看吧,这是三日青州传过来的求援信,应该是你舅舅的亲笔手书。”
说完很知情识趣地将犊车让给赵青晖一人,自己则退出去御马而行。
赵青晖接过书信,熟悉的行草便一一铺开在眼前。
她仿佛看见舅舅伏在案几前是如何悲痛地写下这封信。
也许当时情况实在危急,他只写了寥寥数笔就匆匆停手。
临到末了,还是写下一句“问陛下与永宁安。”
赵青晖看着这份手书,终于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王琅听着犊车里的动静,叹了一口气,无比庆幸自己提前让车队改道僻静小巷,起码不会让太多人听到。
哭吧哭吧,哭过了就能静下心来做事了。
这该死的世道,非逼着人不像个人。
他摇着头,随着犊车一道,缓缓驶入刺史府。
此时王思早已经从邕山别院回来,见长子归家,立时松了口气。
他没注意到跟着一起进来的赵青晖,而是将沙盘中间的布兵点指给王琅看。
并道:“琳琅,你瞧瞧这该如何是好。”
王琅的字原来是琳琅。
赵青晖心道:倒是符合这人矜贵世家子的气质。
也可见王家很珍视这位长公子,尚未及冠便有长辈赐字,他必然很有过人之处。
然后她不请自来,也凑上去看沙盘。
其实这一次赵青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吉祥物,振奋军心的象征。
行军打仗?
她又不懂,别添乱了。
可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懂,不懂可以学啊。
王思终于注意到长子身旁站着的小尾巴,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看向长子,无声地询问:怎么把这祖宗请来了?要是她掺合军政岂不是平添麻烦。
王琅自然看懂了王思的意思,他侧目看了一眼赵青晖,也无声示意父亲:小姑娘找点事情做,免得胡思乱想,到时候更麻烦。
赵青晖察觉到父子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她有些紧张:“可是吾在这里打扰了刺史大人公务?”
王思很想点头说“是”,然后把人请回去睡觉。
可惜他的好大儿已经抢在他前面回答:“殿下多虑了。”
王琅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先前有斥候来报,此次胡人的急先锋是涎于阐,按照推算他应该刚过费县。
父亲欲在金州城外三十里的郖县雌幽山设伏,先阻击一部分胡人。”
少年郎一边说,还一边将沙盘里的费县,郖县的位置,雌幽山的位置分别指给赵青晖看。
王思听得直翻白眼。
王思一直想替长子求取一位能干贤淑的女子做妻子。
原本他看上了陈郡谢家女,可惜王琅不愿意。
王思自己与妻子琴瑟和鸣,除了希望长子支应门庭,也希望长子能夫妻和睦。
长子不愿意娶世家女,他又不想从寒门里随便选一个,因此王琅的婚事就横在他心头成了他的心病。
哪晓得幼帝南下,王琅出面劝他。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其事后叫人拿住话柄,不若迎了幼帝来金州。
儿听闻永宁长公主容貌秀丽,素有仙子下凡的美名,至今尚未婚配。
长公主父母兄长亡故,婚事只由自己做主。
如果长公主许了旁人,怕是将来重回朝堂之时再无我王氏一席之地。
皇室公主大多骄纵,王思压根儿看不上。
不然当初皇帝老儿要把皇后嫡出的显宁公主嫁给王琅的时候,他就不会宁反不屈了。
因此他一气之下跑去邕山别院,试图以此抗议!
而王琅之所提及永宁长公主的婚事完全是权宜之计。
实际上他是不想错过兴军北伐的机会。
天子年幼,大梁人才凋敝,他只要站的足够高必能做一代权臣,将来甚至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收复赵姓皇室丢掉的汉土。
这样的机会百年难遇,他愿意一博。
但王琅也很了解自己的父亲。
老谋深算有余,野心魄力不足。
因此王琅借口长公主婚事,请父亲主动入簣。
他只是没有想到永宁长公主与传闻中的菟丝子大相径庭,更没想到她会大着胆子与自己交易。
赵青晖还不知道父子二人之间的交锋。
她只看过舆图,她从前听父亲说真正的大将军营帐里有沙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但她很快学会举一反三,在王琅的示意中看懂沙盘。
她问:“郖县离金州不远,这里是峡道吗?能不能过人?第一批阻击胡人的军士是打算从这里撤回金州城吗?”
王琅见她能听懂,声音不由缓和下来,如潺潺泉水,温润清冽。
他指着沙盘上一角,道:“这里是羊道,不能过人,但郖县下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从这里行军撤离。”
赵青晖闻言心安不少,她并不希望再有人做无谓牺牲。
说话间又想到郖县的百姓:“就怕胡人屠村,需要先遣民众撤离吗?”
这次连王思都露出满意之色来,没有对不懂的事物指手画脚,还心存百姓,倒有几分赵姓先祖的遗风。
待到金州府下属官员来回禀布防事宜时,赵青晖已然能得到一个落脚的座位。
一开始还有人错愕,不停地朝她那个方向瞟,时不时小声议论上几句。
后来就习惯了赵青晖的存在,她如同一尊泥塑的神像,只是正襟危坐在那里微微地笑,不会瞎掺合发言。
偶尔开口也是真诚询问,并不让人反感,得到回答后会夸赞文官们周到细致,武将们英气勇武。
反正夸人的词汇隐晦又高级,给每个人的都不一样,让人心里明明知道是花言巧语,还是会有些飘飘然如鼓风的船帆。
在金州城中紧锣密鼓布防的第十日清晨,郖县的斥候们利用烽火传递回了最新的消息。
包括敌军多少人,郖县阻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攻往金州城。
金州府衙彻夜通明的灯火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阻击的军士们,没有人撤退,都牺牲了。”
“他们拉下了胡人的一个刺马队。”。
“百姓们都躲进了深山和地道,胡人没有找到多少粮食。”
“胡人在郖县外休整,不敢再攻金州城。”
“郖县的军士说,不负长公主信任。为国尽忠,值得了。”
官员们听了斥候的报信,都心有戚戚,虽说打仗牺牲乃兵家常事,但这样惨烈的战斗,付出的都是鲜活生命,是昨日还同自己说笑的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