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及川彻出国前的这场“一日恋爱”，说来也没做些什么。我们做的都是些寻常情侣会做的事，看电影、去游乐园、逛街，手牵着手压马路穿过仙台的大街小巷。

及川彻做到了一名男友该有的样子，替我排队买冰淇淋，在人多的地方圈着我护住，在炎热的初夏为我撑伞遮阳。

夕阳快要落下时，我开始恨为什么一天这么短。一旦日落天黑，在其他人都要沉入梦乡的时分，独属于我的这场梦就要醒来。

最后我痛得一步也走不动了。连及川彻这个不懂得看女孩眼色的人都注意到我的疲惫，蹲在台阶的下方，示意我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我犹豫不决，突然腰部被一双手握住，双脚悬空。失重感让我瞬间伸手抱住了及川彻的脖子，忍不住死死攀扶着他，仿佛他是我这溺水的鱼唯一的救星。

“放我下来啦及川！”

“就算是一日男友你也稍微用心一点吧，叫名字啦叫名字！”

喉咙哽咽许久都没能说出口，路边已经有人有意无意地在看我们，我把脸藏在他的棕发之后，以免丢人现眼。

他的头发比我的硬一点儿，我想。他的洗发水很好闻，在他走之前得从他口中问出品牌。

路过好几个路人，察觉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我闷闷地喊着及川彻：“放我下来，这样真的很丢脸。”

“都走不动路了也不说，还有心情考虑丢脸的事情吗？”他示意我把先前他主动让我装进他包里的那件防晒外套取出来，“放你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嫌丢脸你就用衣服挡住吧！”

“我不要，我喜欢阿彻的头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过分亲密地直呼其名，我倒吸一口凉气，三下五除二地把防晒服拿出来盖住脸，特别希望自己此刻就从地球上蒸发消失。

及川彻“嗯”了一声，我愣了愣，发现他是在回应我先前喊的那一声“阿彻”。

“说不定明天及川彻背着女孩逛街这件事就会传遍全校……”我说着话，却想起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哪怕是传遍了整个宫城，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岛屿上的一草一木，从明天起就再也与他无关了，东半球的雨，淋不到地球另一端的及川彻。

08

及川彻想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的。所以他可以让自己扮演一个完美的男朋友。我为我抱着这样的心思揣测他而感到难受。

我不是没看见他通红的耳朵，也不是没体会到他细致的照顾，只是我会忍不住想，他究竟这样对待过多少人。他答应和我的这场恋爱，是出于情分，还是出于喜欢呢？

他是不是，只是善良地，想要替我完成离别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及川……彻。”我还是没办法坦然地叫出亲昵的名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少年的声音飞扬在风里：“嗯！你说。”

话到嘴边绕了个弯，我问：“纽扣，可以给我吗？”

“当然。”他胸前的第二颗扣子被从衣服上扯掉，发出的声音正好被蝉鸣盖过，我发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和那此起彼伏的鸣叫声重重叠叠。

“还有……可以拥抱一下吗？”才刚说完，及川彻就张开了双臂，敞开了怀抱等着我。我深深吸了口气：“是最后一次闻到阿彻洗发露味道的机会了呢。”

及川彻把我放开后，手还揽着我的肩膀，和我对视。“女朋友，及川大人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有没有别的话想问我？”

及川彻的眼睛就那样注视着我，倒影着我局促不安的脸。我和他的距离那么近，呼吸都缠在一起，我轻轻启唇，话都到了嘴边，怎么都问不出口，只能低头躲避他的眼神。

我轻轻推他：“及川，我该进去了。”可及川彻向我迈了一步，拉近我和他的距离，手扶住我的下颌向上抬，低头把鼻息靠得很近很近。

“可以吗？”

可以吗……？输给及川彻，对我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总输给他。我刚点了点头，眼前的光线一暗，唇瓣就被捕获。想喊他名字的声音都吞没在了喉咙里。

及川彻笨拙地舔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下次在橡皮上偷偷写字时，也稍微注意一下斜后方坐着的人吧，不至于连自己名字的笔画都认不出来。”

我有点缺氧，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及川彻退开一点儿，不问自答：“及川大人喜欢你。本来不想在离开前说的……是你自投罗网。”

09

一天就这么短。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及川彻走了以后，我们还是有联络，但并非每天。时差让我们鲜少有都能坐下来好好交谈的时机。

及川彻总报喜不报忧，有时他会哀嚎撒娇说训练时受到的委屈，猜到他承受的必定比口中轻飘飘说出来的要更多，我只能笨拙地安慰。

某日我收到一件快递，正在疑惑究竟是谁往我家寄了一整箱洗发露时，突然福至心灵。

时间正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午，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大喊：“我正想给你发消息呢！我们真是太有默契了——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大忙人好像完全忘记自己买了快递的事，我故意不提是什么东西，问他是不是准备让我放到过期。

“喔……是那个啊！保质期三年呢！经常用的话，肯定能用完的。”

好气又好笑。

只不过，这箱洗发水，可以用到他回来的时候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还会回来吗？我找不到答案。

我把它们一瓶瓶摆放在柜子上，看着发呆了一会儿。这下，是真的很久很久，都不会忘掉及川彻的味道了。

10

临近大学毕业，我遇到很多事。是选择成为父母期待的公司职员，还是遵循自己的理想去做一名小说家，让我感到为难。

我穿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西装制服，走进一家又一家公司面试。努力把我自己——人力市场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商品”——想方设法地包装又推销出去。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简洁利落的包臀裙，黑色的裙摆正好到膝盖上方。我回忆起高中时代的百褶裙和啦啦队的短裙，总是风一吹，裙摆就会飞起来，和空气里飘舞的樱花一起。

接着我想起及川彻，想起用力挥舞的每一下彩带球、跳的每个舞蹈动作。好奇怪，明明曾经听见熟悉的音乐想要再跳一次时，总有几个动作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此刻却行云流水地浮现在我的脑中。

那时明媚的青春和现在的我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人，可是人长大以后，真的就不能再跳学生时代的舞了吗？人长大以后，就不能坚定不移地走想走的路，就没有拒绝成为货架上任人挑选的千篇一律的“商品”的资格了吗？

我心里明明有答案的。

我明知道想起舞蹈的同时，就等同于想起了我那时在为谁加油，在为怎样的人加油。

……他在地球的另一端，真的像他轻描淡写说的那样，过得很好吗？

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保持着联络。有时能从电视里的转播看见及川彻，他的面容和我高中熟悉的他不大相同。唯有那双眼睛，我时常觉得它透过电视的屏幕，从遥远的阿根廷传来一道破云而出的光。

那道光是那么耀眼，以至于我第一次看见时，仓皇逃回房间，锁着门大哭不止。那道光映衬出一个在阴影里籍籍无名的我。

11

及川彻回来的消息，是岩泉告诉我的。这次筹备新书，我突然特别想要写一写我所熟悉的排球题材，于是干脆找到了他。也不是没想过采访及川彻，但他平时和我说的已经足够多，我想要换一个方向取材。

我倒不意外及川没有主动与我说起回国这回事，毕竟这几年，我们也只是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

我提起那时的事，笑着回复消息说，当年我还和及川谈了一天的恋爱呢。

“就一天吗？”岩泉问。他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像是在笑。

“是啊。”大概是连岩泉也觉得荒唐，但说到底，再不可思议，只要想想那是和及川彻一起做的事，也会变得合理起来吧。

挂断电话，住所的门被人敲响。我拉开门，和门外棕色短发的男人大眼对小眼。

我困惑极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岩不是和你说了我会回来的消息了吗？！”及川大人气急败坏，“破坏了我给你准备的惊喜！”

12

惊喜是没有，惊吓倒是不少。因为及川彻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思考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他不高兴了？总不能是因为只采访了岩泉而没有采访他吧？

但没关系，及川彻总是先沉不住气。没等几分钟，及川大人开始问责：“你怎么可以到处和别人说我被你甩了呢？小岩他们都来嘲笑我了！”

及川彻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令人震撼，我哪有到处和别人说？他的样子变得成熟了些，性格倒还是从前那样。之前都是他给我发一些照片，或是在电视上看他，现在看着他，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

“我们当初说好的呀，只谈一天的恋爱。”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我们当初并没有人提过分手好吗？！”

及川彻的玻璃心震了个稀碎，手舞足蹈地扑过来，被我用一只手挡在前面：“好哇，原来你早就在心里把我甩掉了……哈……该不会还背着我找了新的男朋友吧？”

……？

“等等，可是，及川你还少被女孩甩吗？”

“过去幼稚的事不要提了吧！”及川彻气得脸都皱巴巴的，可是聪明人毕竟是聪明人，握住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一口大锅从天而降，“连你也想要把及川大人甩掉吗？”

及川彻太狡猾了。

他的话里曲曲折折地勾勒着挽留，即使天各一方是他的离开造成的结果，他还是理直气壮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双手一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我把他推了出去，关上门：“现在的你一样很幼稚。”

“哈？！”

13

最后我还是心软把及川彻放了进来。

我发现，在过去那些年里，我其实不需要及川彻回应我的爱。爱上他以后，我总是理想化地描述他，从他的努力里汲取力量激励自己向前走，直到我和他早就越过了交点，渐行渐远。

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并非可以轻易测量的一条直线。我们隔着时间，隔着山和大海，隔着任何人之间都会存在的思想上的差异，我们的相爱，本就是大千世界里不可思议的一环。

及川彻从背后抱住我，我也乐于接受。比起彻远远地走在前头，只留个背影给我，我更愿意将自己沉浸在他的怀抱里，以催眠自己，用来忘却离别的必然性。

及川彻惯是会撒娇，轻轻推着我的头转过去和他接吻。我不高兴，抱怨这样真的脖子很酸。于是姿势突然变了个样子，我整个人被他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对面和他紧紧相拥，腿贴着腿，心脏贴着心脏。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心脏跳动的声音，或许是我的，或许是他的，又或许我们的心跳在合奏。

我们在拥抱，我们在亲吻，我们在此时此刻和彼此热烈地相爱，不必思考看不到尽头的以后。

下一篇是本篇的及川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