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秋。

大上海舞厅。

陆依萍头部一阵晕眩，再睁眼她看到了多年前熟悉的场景。

何书桓，他的丈夫，哦，不对。

现在只能说他的男朋友何书桓，正身姿矫健地以一敌十。可惜对方人数太多，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有个小混混打破酒瓶划伤了他的胳膊，但他却没有因此而退缩。

陆依萍骇然转头，果然，那把椅子上躺着醉死的陆梦萍。

①“见死不救就是犯罪，见死不救就是罪无可赦！”同一时间，这句前世令她痛不欲生的话，再次毫无征兆的，随着时间的洪流扎进了她的耳朵，刺进了她的心脏。

陆依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生回十二年前，但她知道，这一晚是她和书桓前世痛苦的开端，也是整个陆家痛苦的递进。

此刻，她没有时间想过去，没有时间想未来，现在她只想救下梦萍。

“放开，不许你们带她走！”在三个小混混企图抬梦萍离开大上海舞厅的时候，依萍猛地奔上前死死勒住她的双腿。

其中一个混混见事不好，搬起椅子重重砸在依萍的胳膊上。

“唔唔……”她痛苦的闷哼，却没有松开梦萍的腿，今夜只要她的胳膊不断，就一定不可以放手。

也许是因为依萍的拉扯，梦萍竟然睁开眼睛，略微清醒了点。

“抓着我干嘛？你这个专抢别人男朋友的骚玫瑰，不要脸！”

“陆梦萍，你清醒一点，自爱一点，难道你要被这三个人强，后再去寻死觅活么？虽然我们之间有无数战争，但我毕竟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我就算讨厌你也绝不会害你。”

梦萍带着醉意讽刺大叫：“笑话，你这个骚、货才不是我姐姐，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叫陆茹萍！”

这些话让依萍既难过又难堪。

前世她就是受不了这些侮辱而放弃了营救梦萍，可是现在的她不是冲动的19岁，而是31岁。更何况她无法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仍然见死不救。

前世，因为陆家的巨变，因为残忍的战争，她已经跟梦萍讲和，虽然不说有多么亲密，但至少能彼此扶持。

她对自己说：陆依萍，再宽容一些吧，毕竟这只是16岁的梦萍，年少轻狂时谁不会犯点错呢？

“陆梦萍，立刻跟我回家，这些人不是好人，只会欺负你，不回家你会后悔的。”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让我跟你回家，你算老几？”她仰头对身边三个混混说，“你们要是想哄我开心，就帮我狠狠教训这个骚、货！”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混混拿起椅子砸在依萍的双臂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可她仍旧不放手。

陆梦萍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双脚狠狠踢向她的胸前。

“啊——”这回依萍终于扛不住，身体被踹飞了出去。

“依萍！”在一旁打架打得分身乏术的何书桓，快速解决掉一个小喽啰，朝她跑过来。

“依萍，你有没有受伤？”

她抬头，“梦萍被带走了，快去追。”

书桓将她扶到沙发上坐着，然后赶忙带着秦五爷的保镖追出去。

这时，舞厅内所有人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秦五爷也走了过来。

看着满地狼藉，依萍愧疚升起：“对不起秦五爷，我们又把你这砸了。”

秦五爷叹口气，他们认识时间不短了，他现在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能狠下心惩罚这个倔强要强又善良的女孩。

“几个杯子而已，无妨，你先到后台去治伤。”

依萍去后台等书桓，不一会儿秦五爷的家庭医生便来了。

“白玫瑰小姐，秦五爷吩咐我来给你看伤。”一个四十岁的男医生提着医药箱进来。

依萍强忍疼痛抖着手撩起袖子，两只小臂紫红一片，肿得像猪蹄。

“还好没有骨折也没有破皮，但若不及时消炎，时间一长一定会发炎破溃。我先给你打消炎针，再给你开些消炎药，回去若疼得受不了就冰敷一下。”

依萍点点头。

“还伤到别的地方吗？”医生又问。

依萍不着痕迹摸一下心口，看看男医生，最终摇摇头，“没有了，谢谢你。”

送走了医生，依萍靠在桌子旁假寐，小臂一跳一跳地疼，令她难挨。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三点。

距梦萍被带走已经过去五个小时。

这时化妆室外传来脚步声，是书桓回来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

其实看着男人挫败沮丧的脸，依萍已经知道答案了。

天已经亮了，就算找到也于事无补，即使重来一世，梦萍的悲剧再次成了定局。

“别太担心，也许梦萍已经早回陆家了。”她只能这样宽慰，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正义感有多强，强烈的自责会将他击垮。

何书桓抹了一把脸：“我送你回家吧。”

两人坐在马车上，气氛如12年前一样令人窒息。

①“依萍，你说那些混混会把梦萍带去哪儿？”

①“本来是为了摆脱陆家的阴影才出来放松，谁知阴影更重，今晚我们就不应该来大上海。”

“我就不应该单打独斗，我应该在一开始就把秦五爷的保镖叫过来，那样我就一定可以拦住他们！”

这一世，依萍只是沉默，没有像前世那样配合他说话。

何书桓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当中，他忐忑地一个人絮絮叨叨，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依萍的伤，更没有发现因为马车的颠簸，她疼得冷汗直流。

书桓将依萍送到家门口，借口太晚便走了，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前世也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疼痛开门：“妈，我回来了。”

傅文佩连忙跑到天井，“依萍回来了，书桓呢？他没送你回来吗？”

看着眼前白发还没那么多的母亲，她冲向前狠狠抱住，哭得如同孩子。

“依萍别哭，是不是又跟书桓吵架了？”傅文佩拉她进屋，却发现她胳膊受伤了。“怎么回事？为什么受伤？谁打你了？”

依萍安慰她：“妈别紧张，我已经看医生了，医生说没事，吃点消炎药就会好。”

傅文佩哪能放心，“快告诉我，到底是谁打你？书桓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

依萍将大上海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

“他们用椅子一下一下砸你的胳膊，梦萍还踹你胸？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放手！”傅文佩心疼得泪流满面，赶紧拿凉水给她冰敷。

“妈，可我一放手，梦萍就被那三个混混带出去了。”

“依萍，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你去犯险。虽然我希望你能和那边能和平共处，但绝对不是用你的安危来换取。”

“妈，万一梦萍今晚出事了，你和爸爸会怪我没有救到她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为了救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梦萍真的出事，只能怪她自己。你爸爸和那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怪你，要怪就怪他们没有教养好梦萍。”

“依萍你听着，妈妈很软弱，也很自私，以后不管那边谁有危险，你都不能拿你自己的生命安全去救，你快答应我！”

“妈！”依萍抱着傅文佩哭了很久，前世梦萍的不幸也是她的心魔啊！

……

躺在床上，不知是身体的疼痛，还是重生的震撼，让依萍没有一点睡意。现在她终于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到底该用何种态度对待现在年轻的何书桓。

前世，她在香港的妇科医院，被诊断永远无法生育。

说起来，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了，而书桓也因此少了一条腿。半年后茹萍带着两岁的儿子也回了上海，但杜飞却没回来。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因为几年前腿部的旧木仓伤反复感染得了败血病，最终撒手人寰。

抗、日、胜利的那年冬天，战火又起。不愿意看H国人自相残杀，在依萍的强烈提议下，他们一大家子搬去了香港。

陆振华的钱早在抗战前就被王雪琴和魏光雄吞了，八年抗战靠着依萍在大上海赚钱养家。虽然每月能赚三四百块，可除了一大家子花销外，还要时不时给孤儿院捐款。

所以刚去香港时他们很穷，也很苦。不得已何书桓向父母要了一笔钱，买了一个大院子，陆家，李副官通通住在一起。

在香港稳定下来后，依萍书桓，尔豪方瑜终于结婚了，而梦萍和可云一直未嫁。

书桓虽然废了一条腿，但他文笔好，来香港没多久就成为了一名作家。尔豪依旧做回老本行，去报社当记者，方瑜去小学当了一名美术老师。茹萍成了医院的护士，依萍、梦萍、可云因为没有文凭，只能在织布厂做女工。

最厉害的是尔杰，因为他成绩十分优秀，毕业后就被大学破格留校，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

俗话说得好，再美好的爱情也敌不过现实。

来到香港的生活虽然苦，但刚开始也很甜蜜，只是没想到甜蜜的期限如此短暂。来港的第三年，依萍发现她渐渐与书桓没有了共同语言。

工厂的工作十分辛苦，那时都是十二小时制，从早七点一直工作到晚七点，中午只有二十分钟吃饭时间。

这就导致了依萍一大早去了工厂，晚上下班后吃过饭就累得睡了过去，两人根本没有时间交流。

茹萍工作体面，时间充裕，这就使得书桓反而跟茹萍走近了很多。

傅文佩和李婶婉转跟依萍提过这个问题，但依萍没放在心上，她以为她和书桓共同经历了这么多，爱情一定会矢志不渝。

直到她发现，在茹萍工作累了的时候，在她因为教育孩子发脾气的时候，在她看着杜飞照片发呆的时候，书桓总能准确捕捉这些负面情绪。

这时，他或是投去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或是说一句温暖而贴心的话，茹萍便又恢复了以往的生动可人。

依萍终于有了多年前那种危机感。

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年冬天，在梦萍被强、后，书桓去南京过年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也是像现在这种气氛。

朦胧，却又耐人寻味。

依萍是个无法忍受背叛的人，她跟工厂请了假，精心打扮了一番，还花了三块钱，约了书桓到咖啡馆。

书桓喝了一口咖啡：“今天怎么这么有情调约我来喝咖啡？我们好久没像现在这样单独约会了，这种感觉让我想到了当年的大上海舞厅。”

依萍觉得至少应该先享受完这杯咖啡再说重点的，可惜这么年她都没学会藏心事。

“今年我和茹萍31岁了，听起来好像年纪很大了，但其实也不大。茹萍守寡三年，虽然平时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可夜深人静时难免孤单。她那么美丽善良，未来的路还很长，她的后半生不应该被孤独裹挟，我们要不要找机会给她介绍个优秀的男人？”

书桓一愣。

“茹萍还未从杜飞的打击中走出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开解她安慰她，什么时间重新找丈夫这是她自己的事，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要插手。”

“书桓，陆家的女儿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脆弱。杜飞斯人已逝，茹萍虽然要缅怀，但没有必要还学旧社会立贞洁牌坊那一套。正因为她还在想着杜飞，所以作为家人的我们我才要给她介绍更好的男人，让她的私生活丰富起来。你要知道，我们的开解安慰始终比不上枕边人。”

“我没有要茹萍给杜飞守一辈子寡，但要不要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要茹萍自己决定，我坚决不同意给她介绍新的男人。”

看着眼前有些激动的何书桓，依萍什么都明白了。

“我看不是茹萍没有做好重新开始新感情的准备，而是你没有做好茹萍身边有别的男人的准备吧。如果茹萍有了男朋友，你就没有了送温暖送关怀的机会了是吗？”

书桓又是一愣，继而生出一股怒火。

“你什么意思，你今天找我出来，就是怀疑我跟茹萍有不正当的关系？你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无情！她丈夫死了，又带着个孩子，平时还要工作生活一大堆麻烦事。难道我们作为家人不应该去帮助她，安慰她吗？我没想到你会把我想的这么龌龊！”

依萍红了眼眶。

标序号处引用【情深深雨蒙蒙】电视剧里的原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