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玫扛着展板纸,一开始还只是走着,三步并作两步,后来索性直接跑起来。
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这么大力气,大概是情势紧急,本能占据了身体,她的大脑与双腿像断了线,各凭各的意志在活动。
待好不容易到达宣传栏,原本需两个人干的,她硬是一个人咬牙完成了。
她不是没想过找人帮忙,然而当她电话拨出去,得到的答复竟无一例外。
“我还没到呢,谨玫,你要不等我一会?”
“我堵在校门口这里了,可能还需要几分钟,不好意思哈。”
……
谨玫彻底失望,她挂了电话,默不作声地收拾残局,将剩下的胶带垃圾扔进垃圾桶,赶往下一个材料粘贴地。
天色灰蒙,似乎要落雨了。
谨玫一个人蹲在偌大楼宇的夹缝里。义云的冬天温度不算低,可空气里弥漫的潮气却挥之不去,似悄无声息,便能浸入骨缝之中,她低头看了眼时间,还差十分钟集合,她已瞥见了大量工作人员陆续而来,他们衣着整齐,提着手袋,将围巾拂过,遮住她们妆容精致的半边脸颊。
谨玫怔了片刻,挪回视线时,自己手里的胶带纸,却怎么都揩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不知怎的,谨玫眼前的景象愈加模糊,她抹了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可心底的委屈反而愈演愈烈,尘嚣直上。
她从未这么狼狈过,风尘仆仆,尘土满身。她想到过去,自己一路顺利,从容应对的样子,似乎与现在相去甚远。谨玫深吸了口气,眼泪再抑制不住,她放声喊了一声,眼泪却也应声而流,止不住地倾泻。
在这一方无人顾盼的角落里,她捂住眼睛,拼命地,尽情地释放这数月来积累的情绪。
她不知哭了多久。
时间或许很短,抑或许很长,眼泪模糊了她的思维,她顾不得,也不想去顾,待思绪略是回笼,她余光中瞥见一身影逐步逼近,怕有人看见,谨玫下意识止住哭腔。
“哭够了?”
听见这道声音,谨玫彻底怔住,但她不想回头,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态。
一个站在上层的人,她怎么能指望,他会共情于她。
然而下一秒,一包纸巾被递到谨玫面前,谨玫顺势抬头,眼前视线一片虚晃,她看到那只手,那只好看的手,筋节分明,指节细长。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幸川漫不经心地倾下身子,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他拉过谨玫的手,将纸巾放在谨玫手心里。
“还有五分钟。”
谨玫不知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站起来。”
谨玫一怔,抬起头,正对上幸川的视线。
“站起来。”他重复道。
幸川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来。
他拍去谨玫身上的灰尘,不忘说,“记得,永远不要对她们诉苦,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让她们共情于你。”
幸川一字一顿,“只有你自己,才能消化自己的苦痛。”
“我可以对你说吗。”
谨玫的眼泪还未消退。
幸川一怔。
“我可以吗。”谨玫重复了一遍,势必要从他身上寻一个答案。
幸川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初。
他说。
“可以。”
话音刚落,他便牵起她,走向西北小门的方向。谨玫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牵着,与人流相悖,慢慢离开这空无一人的地方。
她望着他的后背,这些年来,谨玫只认真端详过父亲的后背,她一贯认为,小时候坐在父亲肩上,才能望见更为遥远的世界,在这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任何男人,都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可这男人,独独这几秒,竟让谨玫感觉,他能与父亲比肩。
上电梯时,幸川一言未发,两人之间,只剩下谨玫不停抽纸的窸窣声音。她偷偷瞄他一眼,见他安静得很,见惯了幸川毒舌,忽而来此一遭,谨玫也有点难安,可说到底,她心里是感激的。
他没有揭她伤疤,也没问她为什么哭,给足了她时间消化。谨玫也认时宜,电梯上到六楼,电梯门开,谨玫的面色已一如平常。
“谨玫,你怎么现在才来。”
吴莉开口责问,“大家都要到齐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去处理宣传组没干的事情了。”谨玫重重地在没干两字上强调,吴莉脸色一变,便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幸川从她们的龃龉里擦身而过,走上台前,开始强调本次任务的注意事项,重要性和难点。吴莉在一旁听着,脸色愈加难堪。
等全部人员各司其职,逐渐散去后,吴莉走到幸川面前,面容讨好似地说,“幸处,方才我总结的那些,您怎么没有采用?”
幸川笑了一笑,也回之以同样的笑容,“抱歉,我觉得你的没有可用性。”
幸川走后,吴莉在他身后幽幽道,“每次都把人的材料改面目全非,你以为你是谁。”
谨玫就站在一旁。
吴莉,你错了,幸川从没认为自己是谁,可他就是有能力,轻而易举,便能掌控全局。
谨玫将这些话憋在心里,遥望幸川愈走愈远。
好像直到现在,她才彻底认识到这个男人蕴含的能量,他从不做一件多余之事,那些看似不合常理,甚至令人怨声载道的决定,无一不基于基本规则,为掌控全局而定。
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工作似告一段落,谨玫在现场没了事干,她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开始对这项工作进行复盘,她把需要注意的细节一一记下,写到一半时,前方正在聊天的几人,忽然发出一阵骚动。
“xx一个学生突然呕吐,情况严重,现在需要提报到上级部门,由他们来进行处理。”吴莉放下对讲机,目光又一次瞥到谨玫,“谨玫,你现在到外面去,给他们打一个电话。”
谨玫这次迎上吴莉的目光,面对这个从始至终没有,皆没有出席在对接场面的人,她摇了摇头,“吴科长,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与上级部门对接,我觉得还是您比较合适。”
在吴莉错愕的眼色里,谨玫站起身,“我现在给您电话,您可自行与之联系。我相信,上级部门的领导也希望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与之交流。”
“而不是我。”
说罢,她便给吴莉递上电话,紧接着便离开了现场。
校医已经过去了,可迟迟没有回来,谨玫不知怎的,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凭着记忆到达了4楼,果然看到一大堆人簇在门口。
谨玫站在外围,看到校医一脸难处。
“现在呕吐是一个方面,主要是他持续性呕吐,会给其他人造成麻烦。”
吴莉像是满不在乎,“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吧,有止吐药吗。”
谨玫清晰地看到那名男生脸色惨白,对着塑料袋还在嗷嗷呕吐,根本没有止住的迹象,她不禁感到这种情况有点特殊。
“要不,送医吧。”
“我不,我还能继续!”这名男生勉强扯出一个动静,叫停了校医的决定。
“你看,是人家自己坚持的。”
吴莉表示要尊重男生自己的想法,她弯下腰,对男生说,“你还能坚持?”
“对,对——”
谨玫莫名有些担心,她对吴莉说,“吴科,你看他这样还能继续吗,要不还是听校医的,起码先保证他的安全——”
“我说了算。”
吴莉不看谨玫一眼,“还是你说了算。”
谨玫听罢,便闭口不言,她退到后方,问站在一旁的程蕴,“幸处呢,他怎么不在。”
“好像去接待了吧,上级部门过来视察。”
“哎,你干嘛去——”
谨玫顾不得很多,她噔噔下楼,飞速来到大厅。
她思绪很乱,但做不到置身事外,她迫切地,急切地希望幸川知道这件事情。
他的做法,一定更有参考的价值。
忽然,谨玫想到了筱阳说的话。
——如果你要感谢他,那就要设身处地,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考虑问题,为他的前途着想。
谨玫终于找到了他。
彼时幸川正在为上级介绍组织实施情况,见谨玫匆匆而来,他便示意,“请等我一下。”
“什么事。”
他这次难得没有戏谑,什么话都说得严肃正经,谨玫来不及歇息,便将事情重述一遍。
幸川脸色陡然一变。
他回到那群人中间,简单说了几句话,短暂时间过后,便做了个手势,招呼谨玫过去。
幸川开始打电话。
“120吗,我这里是职院,对,有个学生突发健康情况,需要你们过来看看,主校区三号楼,教室号是——”
他看了谨玫一眼,谨玫赶紧接了幸川的话。
幸川收了手机,对紧随而来的谨玫说,“你晚点回去。”
谨玫一怔,立在原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谨玫还是在十分钟后才回去。她刚出电梯,便看到吴莉狠狠地对程蕴说,“幸川怎么会突然来的。”
她忽然就什么也明白了。
后续发生了什么,谨玫不清楚,但终归不是她该负责的,她不想过多操心了。
好在除了这一个插曲,整个任务行进顺利,没什么可挑剔的,待考试结束,谨玫带领几个服务学生收拾好了全部,最终在一众的欢呼声里,程韵对幸川打趣说。
“任务结束了,幸处不得请我们一起聚聚?”
一众目光扫到幸川身上,眼含期待,毫不掩饰。大家的期许符合常理,程韵的话,又把幸川架到下不来的高度,可幸川似乎毫不介意,只笑着说,“大家都还各自有事,就不余外占用时间了。”
大家哈哈一笑,可这笑明显携卷失望,有种希望落空的无奈。
“下次。”幸川又附一句,慢条斯理,“以我个人名义。”
“周一我请示闫处,给大家余外时间调休,非常感谢各位付出,谢谢。”
谨玫再一次领教到幸川的滴水不漏,她望见忽明忽暗的灯光,此话一出,方才暗淡的气氛,一如这阴晴不定的灯丝,顿时又明亮起来。
人逐渐散去,谨玫拿出电话来,看到手机多了好几个未接来电。
是筱阳的。
谨玫心里一紧,筱阳从不会无缘无故给她打这么多电话,大概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她正要回拨回去,幸川便走过来,“还不走?”
谨玫赶紧收了手机,“我打个电话,一会就走。”
“嗯,别忘了锁门,关灯。”
“幸处,我——”
谨玫忽然张口结舌。
“怎么了。”
幸川偏了下视线,“有事?”
谨玫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突兀地向他表示感谢,可能只会让幸川以为她是个傻子,他不是无功受禄的人,连一句感谢也要撇清关系。
在这片沉默里,幸川倒先开口了。
“现在知道,工作流程了吗?”
“什么?”
谨玫无由地心中更加紧张,心跳得慌乱,她从没这么紧张,以至于连他的话都要听不清了。
“你听明白了,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
“知道了。”
谨玫好像思绪回流了一霎,思维也清晰起来。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从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逼人做事。”
幸川睨一眼她,“教小学生做作业,向来不是我的风格。”
“你还是经历一次比较好。”
那句轻飘飘的话憋在喉间,却几乎让谨玫窒息,她再次试图对幸川表达。
“幸处,您——谢谢您。”
也再一次失败。
幸川一副你没事吧的表情,或许他也看出了谨玫的异样,但他并不在乎她的心思,低下头看向手机,“你怎么回去?”
周围冷寂的空气,忽而像飞扬的柳絮弥漫,有了温度。
“我打车就好。”
“嗯,行。”
幸川仍旧没有抬头,“希望你还没忘记你的电瓶车停在哪儿。”
他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人,总让谨玫横生错觉,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或许有点不同,可他下一步的举动,总会出其不意,让她破灭这种幻想。
或许,她真只不过是他一个下属,从没有过任何念想。
可他这个人,他的一切,却在谨玫心头扎下了根,连带那些虚妄而疯狂的念头,一并根植于心。
她终于明白她的局促来自于哪里。
人哪有无缘无故的慌乱呢,不过是心存心事,又忍不住要宣之于口。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