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一直跟在李直身边，他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并无任何异常。可是，每日傍晚，他都会进入一间隐蔽的小书房之中，我一开始也想跟着一同进入，但是却有东西将我拦在了外面。”

亦欢一惊：“这段日子里有人刺伤过我，我流了血！”

“不错，他用了你的血，制作了符纸，我们调查他的同时，他也在调查我们。那间小书房我无法进入，但是我想我一定要进入，”陆寅冷笑着抹去嘴角鲜血，“最后，我不顾一切，硬闯了进去。”

“你不要命了……”

“李亦欢，”陆寅的声音温和几分，“你忘了，我本来就已经死了。当年我为奸人所害，葬身泗水，因执念不散，又恰巧被你从水底捞起，因此才得以以鬼魂之身存在这么长时间。但是，我终究是要消失的，每一个魂魄，终究是要归于轮回的，符纸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罢了。”

“你……”绕是一直以来都想摆脱这鬼，可是此刻，亦欢却莫名有些感伤。

“听我说，”一声惊雷轰隆炸开，陆寅快速说道：“我闯入那间书房，然后，我看到了“脸”。”

“很多、很多张脸。”

江湖上有一门秘籍，叫做“换皮术”。

有人死后，将他的面皮完整的剥离出来，经过一番加工，就能成为一张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只要一戴上去，顷刻间就如同换了一张脸。

“那个人有很多张脸，李直，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那其他还有谁？”

陆寅说：“我并不全认识，但有一个人，我很熟悉。”

外面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亦欢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只见院中火光大盛，人影重重。

这里，竟被包围了！

而为首那个人，俨然就是宴会上的那个灰衣人，也是当今的丞相，李直。

亦欢推开门，冷笑：“我是皇上的妃子，你们谁敢造次？”

李直面容平凡，叫人过目即忘。他微微佝偻着脊背，将手笼在袖中，平和的微笑道：“是吗？可是下官莫不是记错了，皇上从未给过你位份和封号。”

“更何况，前些日子皇上在你这里就寝，却遇到了大火，险些受伤。下官作为一朝之相，自然是有理由查一查的。”

“柳明彻，”陆寅快速而不容置疑道：“叫他柳明彻。”

亦欢立刻叫道：“柳明彻！”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划过，李直的神色在明亮的光芒映照下，好似有些扭曲。

但是只一刹那他就恢复如常，温和的笑道：“柳明彻是何人？下官见识浅薄，尚不知晓。”

“元熹元年，文宗即位。当年的科举考试之中，有三人脱颖而出，获得文宗皇帝赏识。”

“元守将军的胞弟，元稹，写了一篇歌颂大梁地大物博、国富民强的骈文。那文词藻华美，对仗工整，错彩镂金，珠圆玉润，乃一篇朗朗上口、唇齿生香的好文，只是，却差在内里空洞，并没有实质性内容，因此只得了第三名，为探花。”

“前些日子服毒身死的裴尚书，写了一首薄税赋。他文采不算出众，甚至有些刻板，可是，却胜在情感真挚、切中要害，且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谋福祉，因此，得了第二名，为榜眼。”

“而那摘得第一名桂冠之人，名为柳明彻。”

陆寅在身边一字一句的说，亦欢虽然不太清楚当年这些事，但也跟着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

“柳明彻的那篇文，洋洋洒洒，浑然天成，集两者之长，既有鬼斧神工的文笔，又有透彻精辟的见地。”

“当时虽有科举之制，寒门学子也可有机会一展报复，可是，考生的试卷并未密封，阅卷官可以看到考生的姓名，这样，许多世家大族便会提前和阅卷官打好招呼，徇私舞弊，官官提携之下，世家子弟仍旧比寒门学子拥有更多机会。于是柳明彻提议，开创科举卷密封制度，从此一举提高了科举制的公平性。同时，当时的武将，仍为世袭制，柳明彻提议武应和文一样，同样开设武举，不拘一格的提拔可用之人才，文宗皇帝采用他的建议，三年之间，大梁兵强马壮、武德充沛。

除此外，他还鼓励应取消对商业的打压，士农工商，等级不再那么鲜明，大梁的经济快速发展，大小街市夜夜灯火通明，热闹繁华。

而裴少闻的薄税赋，他在文中也有所提及，且见解更加深刻，认为免去五十岁以上老人农业税的同时，也应该免去他们的徭役。而他提议的武举制能够为大梁招揽各地杰出的将士人才，恰好为免去徭役打下了基础。同时，他提议，税收不应只单纯按人头来算，而应将纳税人的经济情况也考虑在内，多赚钱的人，缴纳的税款也应该更多，而生活贫苦的人，不仅缴纳的税款非常少，甚至，还反过来能够得到朝廷的补贴。”

李直神色淡淡，无悲无喜的听着。

“文宗皇帝在看到柳明彻的那篇文后大喜过望，一连读了好几遍，击掌赞叹不已。当日，就亲自在早朝上宣见了柳明彻，并且直接任命这位年轻的状元郎为丞相。当时，大臣们纷纷反对，认为柳明彻资历太浅，就算皇上赏识他，让他入朝为官，可是，也不该一下子就提拔他为丞相！”

“他们对柳明彻不满的同时，也在心底对文宗这位新皇颇有微词，认为他也太过轻狂，不如先皇稳重。可是，三年之后，这对不被看好的皇上和不被认可的丞相，真正携手打造出了一个空前的大梁盛世。”

那个盛世，大梁国富民强，周边的小国纷纷朝拜；同时人口激增，随便一个小城市便超过了万户；各地的公私仓库，都装满了丰收的米谷，社会秩序安定，没有寇盗横行，百姓即使夜不关门，也不会感到害怕。

“文宗成了人人称颂的明君，而柳明彻也成了人人赞扬的名相。只可惜，在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亦欢一皱眉，她好像隐约知道了。

大梁政治清明宽松，少有禁忌，但唯有一个东西，人人不敢提及。

女子涉政。

大梁国史上，曾发生过皇后王氏一族干涉朝政、夺取皇位的大事。那皇后王氏，竟以外戚之姓、女子之身坐上皇位，且一坐，便是六十年。

这六十年，后世每每提起，都觉得是大梁之耻。

好在王氏临终之前，似是终于想通，将皇位归还给了赵氏皇族。

但女子涉政，从此之后也成了赵氏皇族的心病。自那之后的皇帝，没有一个立过皇后。即使是文宗最宠爱的淑妃，也只是立她为皇贵妃，后位一直空悬。

陆寅低声说：“第四年的时候，有人发现，柳明彻，并不是男儿之身。”

亦欢面色一凝，果真如此！

她曾听大人们提起过前朝的官员，蔺右承自是不必说，乃大梁百年难得的贤相，可是，在蔺右承之前，还有一个丞相。

她只隐约听说那个丞相姓柳，谋略胸怀，并不亚于蔺右承，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柳相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亦欢猜测道：“丞相，不知如今的你，是男子之身，还是女子之身？”

李直挥挥手，几个黑衣人恭敬的俯首，守在了殿门之处。

他笑道：“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

亦欢道：“若是男子，那你的身份或许另有一番计较，我们不得而知。可若是女子，那一切便都清清楚楚了——如今燕国的丞相李直，便是当年大梁的丞相柳明彻。我猜想，文宗皇帝得知柳明彻为女子时大怒，对她进行了惩罚，不过罪不至死，柳明彻最终保住了性命。但是，自此之后，她对文宗皇帝、进而对整个大梁都产生了恨意，最终她谋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阳谋，勾结裴少闻，断了十六年前大将军陆寅所率十万兵马的粮草，导致整个大梁亡国。”

陆寅感激的朝亦欢微微一笑，亦欢也回应，微笑了一下。

李直眯起眼：“你身边，果然有奇怪的东西。”

“那又如何？”亦欢不慌不乱的直视着他道：“柳明彻，你曾是多么为国为民、胸怀大略的人物，你当年对朝纲提的那些建议，文宗皇帝通通采纳，直到你不做丞相很多年之后，那些建议仍旧深刻的对大梁国产生着好的影响，福泽万民，世代绵延。可是后来，你却变成了什么人？你亲手毁了你一手扶持的大梁，路边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李直慢悠悠的从衣袖中拿出一个东西，亦欢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张面皮！

她看到李直将面皮戴在了脸上，顷刻之间，换了一张脸。

陆寅在她身边道：“这就是柳相的脸。”

并且，应当是柳相年轻时的脸。

听说，柳明彻不仅才华出众，而且，容貌也十分的英俊，当日他成为状元郎，一袭红装，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街道上走过，引来无数女儿家尖叫，向他抛去精致的香囊、泛着清香的小果子。

传闻果真不假。

这张脸和李直平平无奇的脸简直天差地别，甫一戴上，便觉得这里瞬间明亮起来，让人移不开目光。

扮作男子时，便如此年轻英俊。若换了女儿妆，悉心打扮，恐怕愈发动人心魄。

李直的脊背都好似挺直了几分，他取下头上乌帽，如瀑的长发散落。只是，到底已不是当年，青丝之中，混杂了许多的白发。

到了这一步，他倒也坦荡，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柳明彻，可是，那又如何？”

“你怪我忘恩负义，背弃家国，可是，我问你，赵筠他又何曾对我慈悲过？”

赵筠便是文宗名讳，他竟如此直呼了。

亦欢一愣，李直幽幽的一笑，继续道：“你真的知道，当年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他知晓我是女子，大怒，认为我入朝是为了夺取他的皇位。他寝食不安，日夜难寐，恶毒的思考着应如何处置我，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既是女子，他便用特地惩罚女子的方法来惩罚我。”

“你知道，被整日关在不见天日、只有一张床的小黑屋子中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一天接二十多个客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一个客只能赚一文钱，一整天下来，我流血不止，疼痛到站不起来，只能爬行，可是，手中的钱却连吃饱三餐都不能，这又是什么感受吗？”李直平静的看着亦欢。

亦欢一惊：“这……”

柳明彻有欺君之罪，文宗皇帝仁慈，最终让她活了下来，可没想到，背后却是这样的惩罚。

李直嘲讽的一笑：“可笑的是，他没有全盘否定我，他仍旧用着我提出的建议，但是，却又给了我这样的下场。”

睡前发完一章，安心睡觉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