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薇园从外看很低调,一块光洁白色瓷砖镶嵌的半人高的墙上黑字写着小区的名字,门口的门禁和保安与普通社区没什么区别。唯一有些特别的是它毗邻一个军事管理区的家属院,相传很多随军的家属都住在这儿。
唐诚钦在上小学前搬到了这个小区,他隐约记得母亲在第一天到达自家别墅的时候显得少有的兴奋,红色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她把上下两层看了个遍,狠狠地夸赞了一番。唐诚钦躺在刚从卡车上搬下来的新沙发上,等待晚饭的降临,父亲似乎在和他一同等待晚饭,只不过他在坐着看手机。
落地窗外,纯黑色的夜幕降下,一圈明亮的橘红慢慢被黑暗吞噬,像火山喷发时最后流淌的岩浆。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走在岩浆与黑暗之间,很快引起了唐诚钦的注意。
“爸。”
唐诚钦把唐默秋从手机里拉回现实,示意父亲看看窗外。
“啊,可能是邻居吧。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以后你们说不定会在一个小学。”
,唐默秋起身打开了门,“你好啊小朋友,你是不是住在我们旁边?欢迎!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好!我叫杜重,杜甫的杜,重量的重。这是盒草莓,送给你们。”
男孩把手里的草莓放在桌上。
“诚钦,快点儿过来!”
唐诚钦从沙发上爬下来:“…唐诚钦,诚实的诚,钦佩的钦。”
“你的名字好听。”
“杜重,你怎么在这儿?”
门外一个黑色衣服的年轻女子走近,一对镶银绿翡翠耳坠,左手腕上一只银色手表,都昭示她不俗的身价。她眉目清秀娟丽,身形如纸般单薄,自带一份忧愁,像江南三月连绵的细雨,从不曾散去。
“您好!”,钱明欣闻声走到门边,“我是钱明欣,这是我老公唐默秋,我儿子唐诚钦。”
女子笑得很勉强:“您好,陈如璇,这是我儿子,杜重。”
唐诚钦和杜重面对面,静静听大人们冗长无聊的寒暄,杜重朝唐诚钦笑了笑。
缺了颗牙。
盯了一小会儿杜重门牙上的空洞,唐诚钦把目光放回地面。
“老公,你不觉得她有点儿年轻吗?”
钱明欣抱手站在门外小声对唐默秋道。
“有点儿。”
唐默秋望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远去,陈如璇的长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边的杜重和自家儿子一样大,不过在这样的小区,有什么事也不足为奇。
九月开学,唐诚钦进了谊越国际小学,为了到这个小学,他参加了两场考试,一场考的卷子,一场面对五个老师,回答了好几个问题。
“宝宝,妈妈为了送你到这个学校费了好大的劲,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妈妈争口气。”
送唐诚钦上校车前,钱明欣替他整理了下衣服,替他扣好校服外的银色扣子。
唐诚钦点点头。
“唐诚钦小朋友,对嘛?来,这是你的位置,安全带要系好,我们马上出发啦。”
一个一头乌黑直发的西装女子领着唐诚钦到了属于他的座位,这辆专门接送一年级学生的校车有专门设计的小型座椅,安全带上印着谊越白色的校徽,带扣是一个小小的狮子头。
“唐诚钦!”
杜重坐在和唐诚钦隔着过道的窗边,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生,杜重笑着朝唐诚钦挥了挥手。
“你的草莓很好吃!”
唐诚钦也朝杜重挥了挥手,这是自杜重给他拿来草莓后,他第一回和杜重说话。
“是嘛!那下次你来我家再拿点儿!”
“你也可以来我家拿,新来的阿姨买了一种水果,深色的,很好吃的。”
“杜重小同学,还有唐诚钦小同学,不要讲话啦。”
“好的,老师。”
杜重回答了女老师,而后朝唐诚钦眨眨眼。
九月运动会,十二月音乐节,三月亲子日,四月舞会,五月英语比赛,暑假游学,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唐诚钦很快升入了三年级。
上学后的孩子们更明白了偏爱的含义,一个班级有三十个同学,老师很好,但也难免会偏爱几个。唐诚钦并不属于那几个中的成员,他不像同班的曹铭瀚一样能得到全科的校级奖学金,也不像侯姗姗那样在舞会上跳芭蕾,一身白纱舞裙,看得大家直鼓掌。他能做到不过一切都混个中游,没有地方能听到他的名字。可他能听到杜重的名字,全科奖学金的名单里,杜重总会压着他们班的曹铭瀚一头,高高地排在第一的位置,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一年一班有个小孩叫杜重杜重,这个小孩真的不一般呀,成绩好不说,人长得好,性格也那么好,你听没听那次他弹钢琴,那么小的小人儿,弹得那么好!虽然谊越从来不缺好孩子,但这样的也不多见呐!也不知道他父母是干什么的,肯定都是受过好教育的,家里又有钱,哎呀,真有福气,人和人不能比呀。”
为了逃掉半节跑步跳操的体育课,唐诚钦借口不舒服躲到卫生间,几个保洁的阿姨聚在旁边的楼梯唠着家长里短。
“你知道什么?杜重他是杜部长的……”
另一个声音小得唐诚钦听不清。
“真的!”
“我还能瞎说吗?”
“哎呦……那还真有点儿可惜啊,我瞧这孩子很好。”
唐诚钦忽然有点儿想把嘴里的糖粘到墙面上,纠结了一会儿,他决定顺应本心。
逃过跑步的唐诚钦在下午的机器人小组如常和杜重见了面,新招收的三年级同学只能帮高年级打打下手,拆包装,把零件和电线摆好,然后看高年级在老师的指导下组装调试,做着一些似乎很厉害的东西。
“杜重,我今天听到保洁阿姨说你。”
“她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杜部长,还说可惜。”
“啊。”,杜重把一个包装袋叠好放进箱子,“我和你说完,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放心,我不会说的,拉勾。”
杜重伸手勾住唐诚钦的小手指:“骗人是小狗。”
“我是杜部长的孙子,我爸爸叫杜嘉行,是杜部长的儿子。”
大家都在参加课外活动,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搬着垃圾箱子走着,杜重的声音刚够唐诚钦听见,唐诚钦听得半懂不懂。
“你爷爷是杜部长?他很厉害?”
“应该是吧,很大很大的官。”
“那没什么可惜的。”
“确实。”
阳光洒下,几点光斑映在杜重的脸颊,唐诚钦好像看到一点点悲伤,和杜重妈妈身上的很像。
唐诚钦不是很懂的那种悲伤,看起来属于大人的悲伤,他也有点儿讨厌这种悲伤,平常温和的父亲在喝完酒后竟然也会变得这样悲伤,这种悲伤很让人不安。
母亲把每周五晚上定成家庭聚会的日子,每到这天她都会早早回家,穿得光鲜亮丽,保姆阿姨比寻常多做好几个菜,高脚杯里葡萄酒晶莹透亮,母亲在那天总是心情很好,笑得很开心。
上周五的聚会也是这样,母亲买了一黑色绸面的裙子,戴着一对闪闪发光的耳环,玫瑰色的口红在灯光下十分明艳动人。
“我美不美?”
母亲左手支颐,朝父亲娇笑。
“美,欣欣什么时候不美。”
父亲眼含笑意地回答道。
唐诚钦一边听父母聊天,一边吃着保姆阿姨做的芝士通心粉,直到吃完也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保姆阿姨他真的不喜欢这个新买的芝士。
新鲜冰凉的樱桃汁很好喝,唐诚钦忍不住喝得多了些,凌晨他从厕所出来,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停了下来。
父亲背对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身旁摆着几个瓶子,他记得,黑色的是葡萄酒瓶,绿色的是啤酒瓶。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
父亲扶住双眼,双肩微微抖动。
唐诚钦的手攥紧了栏杆,他想开口,可他最后还是默默回到了卧室。床突然变得很冰凉,一切有点儿陌生。
“我爸车祸去世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爷爷很喜欢我爸,他也很喜欢我。”
杜重口气平淡地说道,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
唐诚钦依稀记得在这种时候,大人们总会说句对不起或抱歉,他想了想,还是没说。
“大家都很喜欢你,每次榜单你都是第一,刚才保洁阿姨也说喜欢你。”
“谢谢大家的喜欢。”
“杜重,下周卓越班好像要招人?老师发了单子,你是不是会去?”
“会去,我喜欢数学,你要不要试试?”
“要。”
唐诚钦答得很快。
“好。”,杜重笑道,“那就下周五的考试见了。”
回想起一切的开始,唐诚钦不清楚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得那样斩钉截铁干脆利落,他并不像杜重一样对数学有什么所谓喜欢的感情,也没有任何卓越的打算,母亲在他上学后发现他表现平庸,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没再说什么,如果他不去,估计也不会逼迫他去参加选拔测试。他找到最合适的答案是,大概因为,那时候他只有杜重一个朋友。
成绩单公布后,母亲直接拽着父亲和他去了一家牛排店。
“没想到诚钦在这个方面有天赋!难怪数学成绩好呢!”
母亲揉了揉他的头,笑得很开心。
服务生端上甜点,那是一个巨大的蛋糕,粉红的大颗草莓上闪着亮晶晶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