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病床上，男孩正在被抢救，除颤仪不断击起他的身体，弹起，落下，弹起，再落下。

一个黑衣高个女人在病床旁，她不断长高，好似藤蔓一样缠绕覆盖了病床，藤蔓上长出数张脸，眼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唐诚钦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上冷汗湿透，左手止不住地颤抖。

窗外的黑暗里没有答案，床头的光明里也没有答案。

最后一场排练在市中心商场的舞蹈教室里，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临近圣诞的商场是一片红白金的欢乐海洋，穿着表演的服装唐诚钦有种自己不会走路的感觉，周围人不断投来的目光让他不太舒服，一想到自己要在全校两个年纪的同学面前这么招摇，他希望那天他能有个腹泻重感冒之类的借口。

事实证明苏竞不是不能写作业，他只是单纯地懒，自唐诚钦承诺并参加排练，一周的数学作业他都完成了，至于完成的正确率，唐诚钦只能说，完成就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其余的先不计较。

“钦哥！”

前方五米左右，一身相同服装的苏竞朝他招手。

苏竞的肩膀宽阔厚实，能撑起这套拥有夸张肩垫的红色金边西服，他看起来十分精神，和商场的装饰简直融为一体。

唐诚钦走上扶梯：“舞蹈教室有透明玻璃？”

“嗯，”，苏竞猛地点了点头，“靠近过道的大玻璃，外面随便看。”

唐诚钦在心底真诚地感谢了苏竞的具体描述。

“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

今天的指导老师和前几次大课间在学校见到的应该不是一个人，唐诚钦并不记得之前那个梳着今天见到这个一样的反着油光的大背头，简单地开了个场，他播放音乐，让大家先做一遍动作熟悉。

唐诚钦因为身高的优势可以站在最后一排，苏竞虽然也不算太矮，但因为跳得不错，他站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唐诚钦可以在镜子里清晰地看到苏竞跳舞的全貌。

公交车的闲聊中苏竞说过，他曾在初中当过三个月的排球体特，最后因为嫌手太疼而放弃。不得不承认，苏竞在运动方面有一些天赋，他的每个舞蹈动作不仅干净利落，而且很有活力，相当符合这首歌的曲调，在浪漫乐园里舞蹈就应该像他这样。

音乐停止后，唐诚钦忽然发现自己身侧的玻璃处多出一个身穿粉色棉袄的小女孩，她好奇地向舞蹈教室里望着，朝他天真无邪地一笑，嘴角一道晶莹的口水肆意欢快地流淌。

“来，我们再来一遍，这回女生们要更有力度些，男生们忘了动作的，不要慌，看一眼前面几个领跳的！最后一排的那个同学，你的动作太硬啦，再舒展点好嘛？”

唐诚钦一瞬成了整个教室的焦点，苏竞投过来的目光里跳跃着兴奋高兴和幸灾乐祸。

一段段尽情摇摆的歌声中，唐诚钦开始客观地思考今天早上的梦境，梦的时间不断再向睡醒的时间靠近，而且内容不如之前的恐怖，他几乎克服了午夜惊醒再无法入眠的状态，距离上次做梦已有一个月零一天，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情况在变好，痛苦在远离。

可有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让痛苦远离是对还是错。

没有准确答案的事让他很没有信心。

苏竞漂亮地完成了一个转圈，结束第n次排练的舞蹈。

“苏竞，你跳得真棒。”

冯思齐夸赞道。

“冯姐，你跳得更好，没看朱哥眼睛都直了吗？”

苏竞一边恭维冯思齐，一边用眼神瞟唐诚钦的位置，以防唐诚钦先逃跑，尽管这样的可能很小。恭维里有九成倒是实话，冯思齐和后宫漫里的女主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实里配她的也是个高大威猛的帅哥，不是平平无奇的宅男屌丝。

“哎，待会儿大家要一起去吃自助，你不去吗？”

“不去了，我和钦哥先一起回去了，你们吃好喝好！” ，苏竞穿过半教室的人群，从后面勾住唐诚钦的肩膀小声道，“那家自助贼不好吃，咱们去吃别的。”

冯思齐把头发扎好：“要吃自助餐的同学和我走，今天班费请客！”

“班长，我也先回去了。”，秦文雅背起书包，穿好羽绒服，“我爸在那边等我。”

“嗯，回去吧文雅，今天辛苦了。”

朱博远从后面抱住冯思齐：“走吧。”

“远哥，你能不能给单身狗留点儿面子？”

走在身后的王浩爽不爽道。

“学着点儿。”

朱博远得意地回头。

一群从青苹果乐园走出的青年走向了自助餐乐园。

市中心的街灯亮起，街上的人比白天更多，多数是打扮光鲜，一路欢声笑语的年轻人。

苏竞一路勾着唐诚钦的肩膀，把唐诚钦带向一个狭窄的小巷子，唐诚钦的骨架很小，苏竞一只胳膊就能轻松把他揽在怀中，但问题在于唐诚钦比他高半个脑袋，这个和骨架特别不和谐的身高导致他的手搭上唐诚钦的肩膀需要费劲地拐个弯，也许是时候找找该怎么样才能长高了。

市中心的繁华并不能遍布每个角落，苏竞带着唐诚钦七拐八绕，到了一条只有几盏灯牌的狭窄街道，一路唐诚钦任凭他带着走，连去哪儿的问题都没有，他觉得自己颇有成为顶级人贩子的潜质。

老三炸鸡，红底黄字的招牌显得很土，店里的人并不多。

“我以前建议老板把店名改成汉城炸鸡，结果被他白眼了。味道真的好吃，比外面的韩国炸鸡店强多了。”

苏竞和唐诚钦走进店面，一个面相凶恶的中年男人从厨房走了出来：“你小子怎么又来了？不在家好好学习，跑出来鬼混。”

苏竞挑眉，中年人对学生的寒暄果然男女全国通用，为什么不学习。

“蜂蜜芥末和甜辣怎么样？”

唐诚钦点头。

“亮叔，两份双拼炸鸡，都要蜂蜜芥末和甜辣的，还有两瓶可乐，一锅方便面，加蛋。”

亮叔用鼻子朝苏竞哼了一声，把两瓶没开的可乐甩到苏竞和唐诚钦面前，响声让唐诚钦朝后微微靠了一下。

苏竞熟练地用筷子打开玻璃瓶可乐：“亮叔他人挺好，就是看着凶，所以我才让他改给店名儿，这店名儿加上他这长相，整的跟刑满释放人员开的店似的，不是老客都不敢来，下次让你尝尝老式炸鸡，亮叔的手艺特赞。”

苏竞把唐诚钦拽到这儿的原因众多，其一是因为商场的自助餐确实垃圾，其二是唐诚钦肯定不喜欢聚餐，其三是今天唐诚钦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显有心事。

只要他愿意说，他就愿意听。

唐诚钦把吸管插进可乐，旁边街道偶尔经过一两个人，在灯牌里拖出高大而匆匆的剪影又很快消隐在黑暗中，耳边苏竞持续不断的唠叨让他的心情渐渐平静。

两盘刚出锅，还发出清脆声响的炸鸡上桌，苏竞朝亮叔笑道：“谢谢亮叔！”

炸鸡的色泽金黄，绝不是用反复很多次的老油炸出来的颜色，浅黄的蜂蜜芥末酱，半透明的红色甜辣酱，均匀覆在炸鸡表面，苏竞拿起一块：“我去，还是这么好吃！钦哥，你尝尝！”

“挺好吃。”

唐诚钦把炸鸡和心里的问题一同咀嚼着，他的理性并没得出能够向苏竞坦白一些事情的结论，但他的心告诉他，无论对苏竞说什么，都很安全，这是一股毫无道理的安心感。

“苏竞，有件事我做错了，嗯……也有人告诉过我不是我的错。”，唐诚钦努力寻找措辞，“因为这件事，我受到一些影响，以前我把这些影响当作一种处罚，现在他们在慢慢变好，对我本人是件好事，但我有时候觉得这样不对。”

苏竞吸了几口可乐，他仔细地想了一遍唐诚钦的话，他说话很少带把门的，但这件事很重要，这是唐诚钦今天魂不守舍的来源，也很有可能是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阴郁的来源。每个人都背负着十字架，掀开衣服把背后的十字架露出来并不容易，他必须谨慎，对自己的话负责。

“钦哥，你听说过一种机制吗？人体都有一种保护机制，在痛苦的事，自己不想经历的事，或者自己表现很烂的事过去后就会把那些东西抛在脑后，就算留下了创伤，人也会忘记那个时候清楚的记忆，一切都会变得很模糊，模糊得像用砂纸磨过一样。”

唐诚钦手紧握玻璃瓶：“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那几天都很清楚。”

“那你已经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有良心了，钦哥，如果你说的这件事有处罚，你受的这些已经够多了，如果再来，你可以去骂老天爷，你tm就是个欺负人的煞笔。”，苏竞的目光略过唐诚钦因为紧握瓶子而泛白的指甲，“钦哥，说一句不是你的错没啥用，我也不会这么说。有些事呢，我个人认为，你可以把它当做阴差阳错地发生了，就像狗屁语文作文，评分全都是狗屁，没有什么正确答案，没有谁是对的，人生就那么狗血地安排了，发生都发生了，只能这样，要罚，全人类都应该一起下地狱。”

苏竞的一番言论中西结合，听起来颇有气势。

唐诚钦松开可乐瓶，稍微笑了笑。

“钦哥，跟你说个事儿吧。我初二那年，老便秘，有次上厕所突然血崩了，真的老多血了，家里当时就我大姐，我跟我大姐说我下面出血了，我大姐给我来一句你是不是来月经了。后来去医院就是痔疮，但我当时吓惨了，在急诊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我姐交代遗嘱，后来听我姐说我连埋哪儿都交代好了。听着是不是特怂？我那时候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这事儿我一个字都没写到日记里，后来给我大姐跑了一年的腿，让她把我在急诊室的录音删了。我的事儿和钦哥你的肯定没法比，但就是说，咱谁不希望自己威风八面，每件事都做得特漂亮，只留一个潇洒背影，谁甜美不希望到死都坚毅勇敢，像电影电视剧一样？谁能做得到？是个人都做不到，英雄都是一边害怕得要死一边装英雄的。现在这件事在我这儿就俩字，痔疮。”，苏竞用手在桌上笔划了个正方形，“这事儿有关的七七八八归拢到脑袋里的一个小盒子里，然后盖上盖子，没事儿不去看，偶尔路过了不巧看到了打开的盒子，就当看之前小时候剩下的变形金刚或者小型挖掘机差不多，没什么对错，就当是个物件，或者别人的事。能弥补的弥补过，不能弥补的只能那样，要是有错的，试着吸取点儿教训，让下次做得稍微好点儿，就比如下次去医院查痔疮能不交代遗嘱就行。”

苏竞靠在椅背上：“但也可能和以前做得一样草单。”

小盒子，唐诚钦被这个词轻轻地触动了，好似风拨动了驱鸟铃，发出清脆叮当的声响。

“钦哥你理科这么厉害，脑袋肯定比我好使，我是个只会胡bb不会做的人，但你不一样，很多事情你会做得很好，这件事也一样，我百分之一万相信你，我不用多掺和，你会找到你的答案，不管是错了，还是没错，还是百分之十的过错加上百分之九十的对。”

“谢了，盒子的理论很好。”

唐诚钦觉得心口好像有人划了一刀，里面黑色的液体流出，轻松了许多。

“那就试试呗。”苏竞提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钦哥，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七月十一号。你呢？”

“巧了，今天。”

苏竞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