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柏言铮起来洗漱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黑眼圈很像一只熊猫。

他顶着这个状态走下楼，只觉得西京初秋的冷风灌进脑子里才勉强清醒过来。坐在花姐的早餐店里，柏言铮甚至还对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大枣粥发呆，心里回忆着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才导致自己四点睡七点醒，思来想去竟然发现啥都没做，这不由得让他大为光火。

不过柏言铮还是笑着谢过花姐，刚拿起筷子顶准包子准备开吃的时候，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却忽然抽出他对面的凳子坐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他头顶上响起：“麻烦来一份跟他一样的早餐。”

柏言铮听到这声音吓得猛猛咳嗽了一下，脸顿时被呛的通红。

递过纸巾的手修长骨感，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崔嘉圳。

“看见我，至于这么兴奋吗？”

“滚...”柏言铮拨开他的手，自己抽了纸巾擦擦嘴，用水压了好几下才恢复了正常的神色，随即紧皱眉头冷冷地看着崔嘉圳：“你来干什么？昨天饭也吃了、采访也修改了，总不至于还有别的事情吧？”崔嘉圳在花姐怪异的打量中神态自若地接过早餐，他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身子稍稍往前一探，眼睛里满是趣味的打量：“你们柏家什么时候买下姑苏大街了？应该在大街上张贴一下禁止我进入的广告，不然我误闯会很麻烦。”他笑着道：“上回在这儿吃了一顿早饭，觉得大姐的手艺挺好的，想再次光顾一下，不可以？”

柏言铮语塞，气得直点头：“行，你就在这儿一顿吃两百块钱都行！只是咱们不熟，这里人又不算多，请你带着自己的早餐挪到别的地方去吃，本人不接受拼桌，谢谢合作。”

“不熟？”崔嘉圳玩味一笑，忽然用不大不小刚刚的音量反问柏言铮：“你和我之间的不熟，是指在一起五年已经见过双方父母的那种不熟、还是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门外喝醉之后的那种不熟，嗯？”

他最后的这句“嗯”微微上扬，带着极为强烈的戏谑与挑逗。

不远处的花姐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朝这边投来无比震惊的目光。柏言铮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红晕，他只觉得眼前崔嘉圳这种衣冠禽兽的无赖样让人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去击破，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倒是觉得应该改成正常的怕不要脸的，他朝左右看了看，低声警告道：“崔嘉圳，如果你没因为车祸或者意外失忆的话，我可以免费提醒你：咱们已经分手四年了，再提那些往事没有丝毫意义，对我来说你就是连路人都不如的陌生人，这句话没什么高深的语法，你应该可以听明白。”他抬手往右挥了挥：“请便。”

他这样炸毛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猫，崔嘉圳非但没在意，反而轻声笑了。

柏言铮只觉得他的黑风衣比乌鸦还晦气，只喝了几口粥就站了起来，跟花姐打招呼：“花姐，我先走了。”

“你慢走啊柏老师”花姐热情地送他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无事发生正在喝粥的崔嘉圳，忍不住小声道：“柏老师，这个年轻人是你朋友啊？”

“我们...是同学。”

花姐尬笑一声：“哟，跟柏老师是同学那就是高材生了，我就说嘛这么一表人才、应该也挺优秀的，只不过我怎么感觉他好像在欺负你啊？柏老师，要不要我以后不让他进店吃饭了，这样就不影响你了。”

言铮摇了摇头：“不用的花姐，哪有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别为了我损失。”

“那，那他万一要是还不给钱...”

......柏言铮觉得这个可能性不是一般的大，无奈地道：“就算作是我的吧！存在这里的钱没有了你就告诉我，我会继续给的。”说完，他看了一眼手表和花姐道了声再见就匆匆往外面走，准备去上班。崔嘉圳不紧不慢地拿出五百放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花姐：“这里的早餐很好吃，以后我和柏言铮的饭钱都从这里出，会定期过来给的。”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风衣，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花姐看着桌子上的钱，一头雾水。

柏言铮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的自行车因为那天崔嘉圳到学校来找他就寄存在了校园，自己是打车从烧烤店回的家，内心又忍不住说了声晦气，走到路边看了一眼街上的车流，想要拦一辆出租。

兰博基尼稳稳停在他面前，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着五彩的光辉。

崔嘉圳摇下车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上车。”

“你有病吧？”柏言铮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来接□□的嫖客？我不需要你开着你的兰博基尼在我身边招摇过市。”说完，他眼看着人行横道变了绿灯，就准备走到对面继续打车。崔嘉圳直接下车拦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回自己怀里，柏言铮只觉得鼻尖漾起一股久违而熟悉的淡淡水果清香，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然后快速回过神来脱离开，无奈地看着他：“崔嘉圳，你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崔嘉圳认真地看他：“没人比你更清楚答案。”

“你怎么就活在过去出不来了？”柏言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的好朋友们有没有告诉你，我不但会悼念章臻濯，还在美国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如果你不清楚有多美妙，戚诚翰或者杨乃真会仔细告诉你的。”

崔嘉圳的眼神非常复杂，他盯着柏言铮看了半天，轻声道：“我知道。”

柏言铮一愣。

有交警在往这边走，似乎说了一句：“这里不让停车，请快点开走。”

“不管是什么细节，我都知道的很清楚：杨乃真知道的我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崔嘉圳低着头深呼吸，又抬起来看着柏言铮：“柏言铮，你不用拿那些事情来刺激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明白。”他上车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次回西京，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开着车扬长而去，留柏言铮一人在原地沉默。一直走到学校、坐在办公室，柏言铮还是有点恍惚。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杨乃真的微信语音。那边很快就传来一道阳光又温柔的声音：“是小铮吗？怎么啦，给你邮寄的生日礼物收到没有？”

“生日礼物说是明天才送达，到了我给你拍照。”言铮在这边笑了笑，转了话题：“乃真，我在美国的事情你有没有告诉崔嘉圳？”杨乃真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否认了：“没有，我听说他回来之后还没联系，之前也没和他说过你的事情，你...”

“啊，这两天见到他了，他跟我说知道我在美国...”

“不应该的!那年过后他几乎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我也只是偶尔能和他聊聊天，戚诚翰就算嘴巴没锁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吧，大圳没理由知道啊。”

柏言铮忙道：“别纠结这个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你，他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也不重要的。话说回来，你今年买的什么呀？”

“你还记不记得13年的时候我给你私人定制了一个两米高的大棕熊，摆在家里镇邪的那种？”杨乃真嘿嘿一笑：“我琢磨着那个熊到今年应该退休养老了，就找到当年的店家重新给你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如果老的你丢掉了就拿新的摆上、如果还在的话就凑一对给你们家当门神，或者放在你现在住的地方，非常气派的！”

......

“你什么时候回西京啊？”柏言铮忍不住扶额：“今年秋天比赛多不多，听说景扬快回来了。”杨乃真是北师大体育系毕业的、后来又在北京体育大学联合培养，一边作为国家队的球员打比赛、一边做全国青少年篮球中心的高级教练，每年都会有很多想通过自主加分进入好大学的篮球特长生花重金找到他给予意见和指导，他还能提供一些咨询保证学生能充分利用资源，所以北京的高中校队怕他回西京发展给竞争对手机会，总是让他保持忙碌留在北京。

提到宋景扬，杨乃真显然就兴奋了起来：“回！过几天就回。这三年在帝都把我累得够呛，有时候觉得年纪轻轻这么忙没时间享受生活真是不值当；可有时候看到自己教过的孩子能像我当年一样考上理想的大学，就又觉得辛苦也值得、更何况还有钱赚，就咬牙挺过来了。”他解释道：“可人总是要休息的嘛！如果一直耗电不充电，很快就垮掉的。所以我跟篮球中心请了一个长假，什么时候回去要看心情，正好扬子回国了，我能陪陪他、还可以顺道把我姐的东西带回去给爸妈...”

“是你陪他、还是你想让他陪你啊？”柏言铮闻言，忍不住笑：“乃真，你说你这路什么时候走到头啊？我都跟你上火。”

“你是他哥，怎么就不能帮我搞点小动作啊？”乃真也以开玩笑的方式回应他：“我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

“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个人异口同声，都笑了起来。

乃真嘿嘿一笑：“还学会揣测人心了你！”

柏言铮无奈地道：“行了，我一会儿还有课先不和你说了，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发消息，如果景扬那个时候不在西京我就去接你。”

“好嘞！”

两个人挂断了电话，柏言铮望着窗外的落叶愣怔出神。

所以崔嘉圳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命中注定的克星。

崔嘉圳走的时候应该是生气了吧...以他的性格下次见面也许是更现象级的时刻。

想到这儿，柏言铮忽然很想仰天长叹，只可惜问路无门。

他照常去给大三的学生上中国文学史。走进教室的时候，还有一大半儿的人没有来。柏言铮放下水杯、准备好课件，也坐在讲台上玩起了手机。这时，第一排忽然有人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颗糖，声音很阳光：“老师，这个给你。”

柏言铮抬起头，陆卓阳穿了一件卫衣笑眯眯地看着他。

“糖？”言铮笑着摇头：“我很久没吃过糖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别啊，这是日本进口的新品，里面的夹心儿可好吃了！”陆卓阳不气馁，继续诱骗他：“老师，你尝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怎么，你找我有事？”柏言铮虽然没吃，却接过糖揣在兜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陆卓阳憨笑，挠了挠头：“嘿嘿，还真有。”听了他的解释，柏言铮也明白了他想做什么。陆卓阳今年大三、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计算机科学学院通过转专业考试来了文学院继续读书，虽然西京大学允许转专业的学生用之前的学分通过转换来代替现在专业的必修课、而且他也通过了几科文学考试，但文学作为人文学科，开设的课程要比计算机这类理工科目多，所以他的分数不足以弥补空缺，就好像专升本的学生一样还需要自己补齐学分，这部分可以是必修、也可以是选修，因此他找上了柏言铮。

“我现在确实在教大二古代文学，你可以跟着他们上课参加考试，我会给你分数。”柏言铮点点头：“只不过古代文学是一门非常难的必修课，你没有文学底蕴和基础，我怕你会跟不上，还不如去看看那种选修性质的课，能更好混一点。”

“选修我会考虑的，因为有好多学分要补，不过我还是想跟着老师上。”陆卓阳看起来就是很憨厚诚实的人，他坦言道：“这不是不打不相识嘛？我觉得老师你看起来很面善，应该不会为难我等小辈。”柏言铮看着他，忽然就好像看见了章臻濯的笑脸。他只怕回忆突然淹没自己，赶紧咳嗽一声回过神，微笑道：“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我们做老师的一般不会针对你们的。”说完，他看了一眼手表：“回去坐吧，要上课了。”

“好嘞。”

上课铃响完，一百多人的课还是只来了六十多人。

柏言铮忍不住皱眉，这才上了两次课就这个样子？还是个必修课。

“这堂课人好像不太多啊，有谁能告诉我其他学生到哪里去了？”言铮先是好声好气地问已经就坐的同学：“学校是有什么活动需要学生参加的吗？”

有个女生怯怯地道：“听说，西京大学的水质出现了一点问题，那些平时喜欢烧热水喝的女生全都腹泻了...我出来的时候寝室里有两个同学正准备结伴去医院呢！”另一个女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是啊老师！你可以问问现在在教室里的，是不是喜欢喝矿泉水的同学多一些？这应该算是事故了吧...”她张望了一会儿，又笑了：“您放心，这门课没人愿意逃！还从来没见过男生来得这么齐刷刷的课呢，看来大家是真的事出有因。”

柏言铮盯着靠窗前几排的二十多个窃窃私语的男生，准备给马院长打个电话。

谁知道马院长很快就出现在门口：“小柏，你来一下。”到了走廊，马院长很严肃地道：“额...这两天西京出现了很严重的水质污染问题，导致很多同学有腹泻、呕吐以及头晕等现象，现在校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想必你的班级应该也有很多人缺课吧？”

柏言铮点点头：“我一开始还有些纳闷，怎么刚开学就集体逃课了呢！不过上课倒不要紧，学生的人身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情况要不要紧？”

“还不好说”马院长叹了一口气：“我记得没错，14年春天的时候西京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没想到八年之后还卷土重来，看来有关单位应该彻查一下水质，不然真的很令人担心。”他嘱咐柏言铮：“校长已经做了停课两天的处理，到时候要不要补课还要等通知，你告诉同学们先各自回去，一定要注意饮水安全，你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个胃病可经不起折腾了啊！”

八年前的水质事件...柏言铮自然不会忘。

“行，我知道了老师，您也注意身体。”

柏言铮回到班级，叹了一口气：“你们说得没错，现在这个情况已经蔓延到全校甚至整个西京市了，校长通知这两天的课先停掉不上，希望你们在寝室或者外面都能够注意饮水安全，也不是所有的矿泉水都干净、买之前看好出场地。”他拔掉课件笑着道：“行了，咱们就下周见吧！”

“老师，趁着不上课，给我们讲讲你写书的心路历程呗！”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女生一脸兴奋地看着他：“这算是千里迢迢来上课的奖励行不行啊？肯定不外传的。”

柏言铮看着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就看了一眼手表：“好吧...我就说一点儿。”

他靠在讲台上，抱着胳膊看她们：“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先来！”女生A举手：“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写《玉悼秋》？”

“为什么？”柏言铮想了想，轻声解释道：“嗯...我从小就是一个比较喜欢文学的人，到了高中阅读一些文学作品、通过新概念全国作文大赛来提升自己的经验和水平，后来尝试着去写短篇古风的故事，有言情、有纪实还有玄幻，那个时候连微信都才出来两年多，网络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就用纸和笔在课堂上溜号着写，然后班里一些同学看完都很喜欢，就这样形成了习惯，算是我写作的雏形和基础吧！”

“至于玉悼秋，是我大学的时候和一个非常要好的学妹，她很喜欢我的那些短篇作品，只是偶然间我们在探讨的时候提出的小想法，说能不能诞生一部长篇的古代言情故事，然后我很快就构思了一个初步的框架，就写下了玉悼秋的前半部分。”柏言铮伸出一个手指，笑着道：“一点也不夸张，25万字的作品我只用了一个礼拜。”

大家纷纷惊呼：“一个礼拜！”

柏言铮点点头：“对，那个时候课不多，别的事情...又一直烦扰着我，所以我就把写书作为一种发泄情绪的手段以及保存感觉的工具吧？当时每天就是晚上快熄灯的时候开始码字，一直写到三点半，真的是思如泉涌加上够勤劳才会有这本书的问世，我到现在还觉得我室友们没因为那一个礼拜的打字声教训我，算是我走运呢。”

女生B迫不及待地问：“那后半部呢？”

“嗯...其实一开始是不打算写下去的，因为我也没想着发表或者出版，只是作为我们好朋友之间保持友谊和联系的媒介，大学毕业之后大概一年多？我当时在纽约读博士，还是跟这个学妹聊天，她就跟我说感觉这个故事有种戛然而止的意思，其实写下去也许会更精彩，我就采纳了她的意见，用下一代人的故事来做补充，大概写了几个月，最终完整的《玉悼秋》就形成了。”柏言铮笑着讲述自己的故事：“后来被未央社一眼看中，直接联系我修改内容、排版印刷，最终也出现了我自己都预想不到的画面，它火了。”

陆卓阳一直坐在最前面认真地听他说话，眼神带了一丝崇拜。

有个男生恍然大悟：“啊~所以这本书前半部和后半部是明显不同的风格，原来是因为创作时间差了两年！不过我觉得这本书特别好看，老师你都不知道当时班级疯传作者是你的时候，大家都沸腾了！”见所有人都纷纷点头，他又说：“我本来以为作者是个才华横溢的美女、结果是个温润安静的帅哥！还是我们老师，这简直是追星现场啊！”

柏言铮无奈地笑了。

听到这儿，陆卓阳终于忍不住问：“《玉悼秋》是什么？”

“柏老师写的小说，号称2022第一古言，你一个计算机来的理工男不知道也正常！”他室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哭泣阵营，保质保量绝不诈骗。”

大家都笑了起来。

门卫在这个时候敲敲门：“柏老师，学校发通知要封楼两天，你们...”

“啊这就下课！”柏言铮忙拍拍手：“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咱们下个礼拜见。”

跟同学们道了别，柏言铮回到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