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柏言铮都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排练之中。说实话，他虽然会吹箫，但距离上一次真正的系统训练已经有两年之久了。乐器或者书法对于他来说都只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方法，并没有哪一种能够与写作并肩成为坚持不懈的爱好，这次之所以答应宋景扬参与民乐团，一是不想拂了他作为班长在新班级的威严、二则相比于演奏他更不想去跳舞罢了...

何况言铮答应了于天赐会在演奏的最后阶段独自吹响《高山流水》，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所以也要像学习一样尽最大的努力才行。

崔嘉圳才来到22班第三天，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这个班级似乎很少有人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知道每年的9月是忘川中学最热闹、也是最悠闲的月份，但那个时候在老潘班级，这些所谓的课外拓展活动也只是应付应付，不至于做到倒数第一就可以，像新班级这种全民投入热情的现象，确实不多见。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宋景扬每天晚上带走十几个人、柏言铮又会带走八个人，还有那些本来就要参加训练的篮球队、网球队、乒乓球队以及舞蹈队的同学，班里剩下的人也就是一半儿再多一点，他的便宜同桌、那个叫孙静仪的女生倒是闲，可两个人实在是不熟中的不熟，三天也才说了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各自学习，没有深入交流的意思。

他是个习惯于孤独的人，从来都是。朋友于他而言更像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有呢也不错、没有也无所谓，离开了校园一整年，崔嘉圳也需要时间来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成为历史，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不让自己太游离于这个班级，只要能够在忘川平安度过剩下的两年，别的并不在他的奢求范围内。

这一天，他习惯性的靠在后门发呆，忽然有人在他的耳边打了个响指。

崔嘉圳抬头看，是柳慕迟。

“慕迟？”他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终于觉得有了些精神。

柳慕迟也穿着高三的校服，倚在门的另一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好啊，崔学弟。”

崔嘉圳站起来笑着朝他的肩膀轻轻打了一拳：“你怎么来学校了？”

“我就不能上学了？虽然不在九年义务教育的范畴内，可我好歹也是交了学费的。”柳慕迟贴在墙上，双手环胸：“倒是你，回来上学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你重出江湖，我就不在家呆着无聊了，也跟着回来陪陪你。”

“陪我？”崔嘉圳上下打量他一眼：“小心陪丢了你清华计算机的保送。”

“名额都拿到了，除非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退出，不然谁也拿不走。”柳慕迟笑了笑：“身体还好吧？”

崔嘉圳点头：“还行，看起来起码像个正常人。”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别在门口堵着了，出去转一转吧？”他引着柳慕迟往高三的方向走，两个人都双手插兜，闲聊着最近一年的经历。

“我听说你去了清华的时候，其实很惊讶。”崔嘉圳低着头轻声说道：“你还记得你高一的时候和我说过什么吗？”

柳慕迟没说话，可崔嘉圳知道他的答案。

“我想去北大，因为我知道只有那里才会是更广阔的天地。”

当年的柳慕迟意气风发，站在忘川教学楼的天台上对着夕阳如此说道。

“你想去北大，我知道为什么；可如今你接受了清华，我反而有些疑惑。”

柳慕迟站定，眼神投向窗外的秋景，声音没什么波澜：“什么意思？”

“你跟杨霭...”

“大圳”他忽然打断崔嘉圳，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人都是会变得。”

崔嘉圳忽然笑了：“你们两个和我说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差。”

柳慕迟还想说什么，神色忽然顿住。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是杨霭和蒋经年几乎并肩走过来。蒋经年跳到杨霭面前倒退着走，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杨霭忽然笑了，在窗明几净、阳光明媚的走廊中好像格外闪闪发光，她好像刚要跟蒋经年说什么，余光却不经意间瞟向这里，整个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杨霭看着不远处的柳慕迟，柳慕迟也一样看着杨霭。

谁也没有动。

崔嘉圳忽然有些懊悔走了这条路。杨霭的神色有些复杂，眼睛里蕴含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身边的蒋经年却神色如常，忽然揽住她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与杨霭本人的惊诧之下快速地往前走，杨霭甚至还小声地警告他：“蒋经年你干什么，这可是学校...”

就在两个人即将路过柳慕迟的时候，后者忽然伸手抓住了杨霭的手臂。

三个人就以那种诡异的姿势停在原地。

“我有话想和你说。”柳慕迟看着杨霭，眉头紧皱。

蒋经年轻轻拨开柳慕迟的手臂，站在了他和杨霭的中间，微笑着道：“我觉得她应该没什么心思和你说话。”

“经年”柳慕迟似乎在忍耐，低声道：“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你可别说与我无关。”蒋经年摆摆手：“忘川中学的人都知道，杨霭的事情就等于是我的事情。”

柳慕迟没理他，却穿过他看向杨霭。

杨霭微微低着头，没出声、也没有什么表情。

崔嘉圳想去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就在僵局迟迟没有打破的时候，四个人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姐？”

大家纷纷看过去，只见杨乃真和宋景扬一前一后在不远处站定了往这边看，宋景扬脸上是惊讶、可杨乃真却一脸严肃紧皱了眉头。这还不算完，身后还有个人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书，最终成功撞到了杨乃真的后背，当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过来时，崔嘉圳忽然有一丝兴奋。

金丝眼镜框，柏言铮。

此时的走廊，仿佛人间修罗场。杨乃真快速地走上前，礼貌地拨开柳慕迟、又不轻不重地将杨霭从蒋经年身后带到自己身边，小声问道：“姐，这是怎么回事啊？”沉默了很久很久的杨霭终于抬头，从柏言铮的方向看，能看到她的眼眶有一种隐忍的红，连声音也低了很多：“没事，你先回班级吧！这里不用你管。”

“真没事？可我感觉你很低落。”杨乃真完全没有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样子，关切地看着姐姐：“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得告诉我！”

“乃真，我都说了无事发生，你怎么不信？”杨霭勉强笑了笑，还伸手推了推他：“午休快结束了，你回去。”

宋景扬似乎看出杨霭的为难，主动扯起杨乃真的袖子：“我们走吧。”

乃真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三步一回头地跟着景扬离开了。

柏言铮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无比尴尬，他点点头：“姐姐，我也先走了。”

就在他离开的瞬间，一直保持看热闹姿态的崔嘉圳忽然大踏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一起吧？”言铮抬头看了他一眼，其中的神色崔嘉圳并没有看懂，不过他也没拒绝，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走廊。杨霭见熟人都离开了，转过来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经年，你到那边等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蒋经年有些惊讶，杨霭却笑着安慰他：“很快的。”

他没犹豫，远远地躲在一边。

“你说你有事情要和我说，现在这里没人，可以讲了吗？”

杨霭抬头注视着柳慕迟，其中的情绪让人难以招架。

柳慕迟心头猛地一跳，忽然就慌乱起来。

柏言铮和崔嘉圳彼此沉默着往高二走，快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崔嘉圳忽然开口：“我叫崔嘉圳。”

这是他们两个说的第一句话。

柏言铮疑惑地看着他。

“来到22班几天了，还没互相认识，自我介绍那天你不在班级。”崔嘉圳逆着光站在柏言铮面前，伸出手：“你好。”

“你好，我叫柏言铮。”柏言铮愣了片刻，伸手和他握了握。

“我听说过你...”崔嘉圳轻声道：“大学霸。”

言铮摇了摇头：“人外有人，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似乎不愿意多谈，谁知道崔嘉圳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刚才的事情，和我没关系。”

柏言铮再次停下要走的脚步。他转过来认真地看了崔嘉圳一眼，歪头想了想，答道：“我并不关心。”

“杨霭的弟弟叫乃真吧？你们应该是朋友；如果他问起，还请你替我解释。”杨霭和崔嘉圳算得上是朋友，他不想让杨乃真误会什么。

“好吧，我知道了。”柏言铮点点头，率先一步回到了班级。

崔嘉圳站在原地，感觉自己似乎...被嫌弃了？

他皱了皱眉，理清了思路之后慢悠悠地走回到座位上。

时间很快又过去三天，转眼就到了和乃真约定的比赛日。柏言铮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站在西京体育馆门口，时不时看着手机，最终小声自言自语：“宋景扬这个狗东西，什么时候能准时一次啊...”话音刚落，方梓越从旁边的超市拎了一袋子好吃的走出来，笑嘻嘻的：“我都和你说了，跟景扬出来玩八点要告诉他七点半、十二点半就要定十二点，我也愿意迟到、可有他垫底是不是会显得我很可爱？”

“得了吧，矬子里拔大个，怎么拔都是矮萝卜。”柏言铮看着远处正在挥手的景扬，做了一个踢人的姿势：“他最气人的就是迟到还踩点，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亲属团怎么能这么晚进去？”等景扬走到跟前，柏言铮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迟到不分场合啊！”

宋景扬大声的辩解：“今天是礼拜六！我家又那么远..”

柏言铮推着他往里走：“这话你留着跟乃真说吧。”

杨乃真还真以为他们不来了。今天是西京市跟哈尔滨市高中生的篮球对抗赛，属于全国青年巡回赛最精彩的一站，西京市几乎所有热爱篮球和体育的少年都早早挤进这里，将原本空旷的场馆坐了个满满当当，连过道都是没票进来的观众，杨乃真和湛铭作为忘川中学的头号选手被选入市队，尤其是乃真，因为高大帅气又阳光的形象，几乎成为了人气最高的明星球员，在主教练吩咐热身、布置战术的时候，乃真并没有什么心思听进去，而是时不时将目光投放到家属的座位上。

“杨乃真，你认真点！”主教练提醒道。

可他依然心不在焉地低着头。

“乃真，你姐姐来了。”杨乃真抬头，发现杨霭和蒋经年不知道什么时间坐在了家属席，杨霭看到弟弟，非常高兴地向他挥挥手。乃真知道姐姐现在是非常重要的高三阶段，所以她百忙之中抽空来看自己比赛也让他很高兴。

他特意小跑过去跟杨霭说话：“姐，我没想到你会来啊。”

杨霭摸摸他的头发：“今天打哈尔滨是非常重要的一站比赛，爸妈不在家，我的学习任务又不重，怎么可能缺席你这种时刻？”她笑着鼓励杨乃真：“加油，以你的水平肯定没有问题！”

蒋经年看着姐弟两个有说有笑的样子，没说话。

乃真又往门口张望，直到湛铭喊道：“集合了！”

他有些烦躁，低着头往场地中间走。

“杨乃真！”

走到一半，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杨乃真回头看，宋景扬气喘吁吁地站在杨霭身边，刚才那声呼唤就来自于他，身边的柏言铮和方梓越也都笑着朝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乃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笑着跟他们挥挥手之后，一路小跑归队。

“你看你来了，乃真多开心啊。”柏言铮坐下来，看了一圈人山人海，似乎被这样疯狂的人气惊吓到了：“你信不信，这一万多人加起来，在杨乃真眼里还不如你一个。”

宋景扬呸了一声：“他姐姐还在这呢，你别乱说话。”

杨霭在这个时候悠悠地来了一句：“我说他怎么心不在焉地一直张望门口，看来今天的比赛是赢定了。”

景扬被杨霭这么一说，忽然有些脸红。

柏言铮和方梓越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场比赛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激烈。哈尔滨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由这个城市培育出来的篮球队员个个都人高马大、身强力壮，身体素质上要比西京的男生高很多，而且哈尔滨市第三中学这种同样出名的强校也非常注重学生体育水平的培养，所以综合来看，反而是西京市的纸面实力落了下乘，虽然两个城市有着很深厚的联系，但双方球员都在比赛中毫无保留、力争胜利。

比分一直交替上升，到半场结束的时候，哈尔滨以45-43领先西京。

杨乃真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他接过队医递过来的水先是灌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全都浇在头上，透心凉的感觉顿时蔓延全身，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继续认真地听教练布置下半场的战术。

宋景扬支着下巴看见这一幕，眼神在杨乃真身上停留了很久。

“我打赌，这小子明天一定会感冒。”方梓越伸手感受了一下场馆的空调温度，笃定道：“昨天我特意告诉湛铭出汗的时候千万不要这么做，被冷风吹不了几下就会头疼的。”

杨霭听她这么说，不免有些担忧。

蒋经年坐在她身边，开口安慰她：“又不是受了伤，乃真的身体素质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最好是这样。”杨霭叹了口气：“爸妈不在家，我每天回家都尽可能地看顾他，毕竟在学校也几乎见不到面，如果他真的生了病，我当姐姐的难辞其咎、更重要的是心疼。”她知道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心思细腻、偶尔会钻牛角尖的男孩子，篮球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这场比赛他已经认真准备了很长时间，对胜利的渴望完全是显露无疑的。

更何况，乃真似乎很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像别人证明自己...

杨霭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神情严肃、认真观赛的宋景扬。

弟弟那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心思，她作为姐姐，不可能毫无察觉。

只是...

随着下半场哨声吹响，杨霭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为杨乃真加油。

场上的厮杀越来越精彩，碰撞、罚分、比分交替，比赛在以一种极力保持理智的友好方式进行着，似乎是主场观众的加油声起了作用，西京队在60-71落后的情况下状态回暖连续追分，尤其是杨乃真三分球4投3中引发所有人的惊呼，很多女生甚至开始尖叫呐喊，西京的队旗跟着鼓声摇曳，在比分马上追平的同时全场的氛围也到了一个制高点。

最终哈尔滨队的一个失误，让西京队在73-74的时候拿到罚分机会。

这球自然还是给到状态神勇的杨乃真。

杨乃真此时却十分平静，他站在外圈拍了拍球，表情淡定而认真。

哨音吹响前，他忽然朝家属席的位置看了一眼。

宋景扬依然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个人的神态有种微妙的一致。

乃真忽然笑了，然后深呼吸，随机运球投出。

一道漂亮的弧线在空中划过，球稳稳穿过球网落在地上。

湛铭在全场安静中第一个大声喊出来，然后所有的观众都起立鼓掌，杨乃真一个三分命中绝杀，西京最终在主场76-74逆转哈尔滨，拿下本年全国青少年篮球锦标赛的第一场胜利。队员们兴奋地聚在一起，然后把杨乃真抛举在半空中，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开心地笑出来。

杨霭也第一时间激动地站起来，甚至和蒋经年互相击了个掌。一向安静的柏言铮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他笑着跟方梓越握手，恭喜她作为家属也收获了胜利的喜悦，宋景扬似乎很淡定，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注视着被队友和教练组奉为功臣抛举庆祝的杨乃真，可若是有人从侧面看一看，就能够发现，他的眼睛里多了一束光，不显山露水，却并无克制。

双方球员友好地一一握手表示比赛结束，西京市体育局的领导们早早就把远道而来的兄弟们请去吃饭，这边球员也三三两两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杨乃真被放下来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小跑过来，他先是被杨霭摸了摸脑袋，然后走到宋景扬面前，掐着腰看着他。

很多还没走的观众近距离地看到本场球星，都打量着杨乃真窃窃私语。

柏言铮本来想说什么，一抬头却看到了站在最后面的崔嘉圳。他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好像和自己的风衣都是同一家牌子和款式，黑色的休闲裤配白色的球鞋，比起在学校里面冷漠沉默的样子似乎多了一丝朝气，他倚在墙边和柳慕迟正说着什么，言铮和他隔了半个篮球馆的距离，依然能看到崔嘉圳脸上的兴奋。

所以是个喜欢篮球的少年？

崔嘉圳正和柳慕迟讨论这场比赛，对于柳慕迟走神的行为他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他知道杨霭今天肯定会来，可当他感受到有一束目光穿越人群看向自己，然后下意识看过去的时候，未免有些错愕。

他的目光和柏言铮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后者很快就低下了头。

崔嘉圳没想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柏言铮也会来看篮球赛，可他却忍不住微微皱眉，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却好几次都得到了柏言铮那样的眼神。

漠不关心、好奇之中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屑。

他没由来的有些烦躁。

柳慕迟一直看着杨霭的方向，这时也回过神来：“比赛都结束了，我们走吧？”

“你不去跟杨霭打个招呼？”崔嘉圳还是劝他：“难道上次话都说完了？”

柳慕迟也有些郁闷：“不说了，去吃饭。”

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篮球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