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日，西京忘川。

西京的秋天来得很早，过了八月之后就隐隐刮起了凉风，道路两边的树叶也在油绿之中夹在了些许金黄颜色，远远望去，别有一番风味。柏言铮坐在车的后座上，目光投向右边三三两两、神情兴奋的学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

好像高二和高一，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开始就是高二的学生了，你自己也应该有个计划。”柏燃开着车，似乎心情也不错，毕竟高一最后一次家长会他的宝贝儿子以学年第一的成绩站在全年级的家长面前领奖发言，他坐在台下嘴都要咧到耳根后去了，儿子从小就明事理、又这样有出息，做父亲的总是会感到骄傲自豪：“你不知道，你们十三班那个班主任啊屡次找到我，想把你留在理科班，还跟我承诺不但让你做班长、更会把你培养成才，那个口才真是利索，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妈妈差点被他说动心。”

柏言铮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父亲微微皱眉。

柏燃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儿子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还好爸爸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还和他夸下海口说你到了文科班一样能够大展宏图，有出息是天注定的事情！”或许别的家长这么说还会被人嘲讽不知天高地厚，可忘川中学2012级提起柏言铮三个字，没有哪个家长不竖起拇指，柏燃有了儿子给的底气，提起这种事情总是很有信心。

“我知道了，新学期我会努力的。”

听父亲这么说，柏言铮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孙老师那个人....有些奇怪。不是说他的教学水平有多低、也不是诋毁他做班主任的潜能有多差，恰恰相反，他是一个经验独到、方法特别、很能够保持学生成绩的数学老师，也因为认真严谨、管教森严得到了家长的赞同与学校的认可，可对于柏言铮而言，孙老师给自己的感觉不单单是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他总觉得孙老师...看自己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至于是怎么不一样，言铮又说不出来。

可他能感觉到那眼神中的暧昧不明，甚至会因为若有若无的粘腻而厌烦每一堂数学课。柏言铮的朋友不算多，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同桌毛毛，毛毛为他分析了一番之后拉着手郑重地道：“我觉得，你应该离他远点。”毛毛是个胖胖的女孩儿，个子不高，短发、英气，又喜欢打篮球，和别的女生都不一样，连声音都像是一个男孩子。高中开学以来相处到现在，柏言铮从她身上可以看出什么叫仗义、什么叫善良，这个同桌虽然只有一年，可两个人的关系却比别人想象中的亲密很多。

“怎么离？他是老师、又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我总不能不上数学了吧？”柏言铮有些困惑。

毛毛叹了口气：“你不是觉得政治和历史比起物理更有意思吗？那就去学文啊！全学年有几个人能够在英语和语文这两科和你掰手腕的，这可是你的优势，而且你这么有才华、高一就能让未央社收你的稿子发在杂志上，不进修文学多可惜啊...”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分了班，孙老师就不是你的班主任了，很大概率他也不会去教文科班的，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人、天高皇帝远，就不用再和他打交道了。”

学文这件事情，的确在柏言铮的考虑范围内。

不，甚至于他从来没想过继续留在理科班。他喜欢语文的高深浪漫、喜欢历史的厚重古典、喜欢政治的慷慨激昂，甚至还有地理的无限风光，或许是家庭的书香气息很浓重，柏言铮从小就非常喜欢看书，对于他来说，物理也好、数学也罢，都是为了自己不落入下乘、避免成绩太差被人嘲笑而不得不学习的科目，一个不喜欢数字和公式的人，就算再有天赋，也很难走到最后取得成功。柏言铮知道毛毛说的有道理，只是他听说忘川中学的文理分班和班主任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不免有些犯愁：“我倒是这么打算的，可你说他能放我走吗？”

“我觉得不能。”毛毛倒是实话实说：“他这么喜欢你，你又是学年第一梯队的，把你放走是他和十三班的损失，孙老师应该会挽留你的。”不过她话锋一转：“但这个东西还是要尊重学生和家长的意愿，你硬是去学文，谁也拦不住。”

“那我到时候就填表，确保让他签字。”柏言铮趴在桌子上看着毛毛：“可你又准备留在这里，以后就不能坐在一起啦。”

“小铮，不在一个班虽然有关系变淡的可能，但我一直都在。”毛毛拍了拍他的头，安慰道：“你是个浑身都会发光的人，到哪里也不缺朋友，相信我的！”

两个人一时沉默，又都呵呵笑起来。

后来，果然如毛毛预料的一样，他的转班申请遭到了孙老师的强烈反对。“言铮，老师不建议你去学文，文科对于忘川中学的学生来说是非常没有前途的，就算我们学校培养出省里的文科状元是十有八九，但整个社会还是更需要理科方面的人才，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如果你能留下，我一定会把你培养成才。”孙老师今年三十二岁，个子不高、还算是年轻，他看着柏言铮严肃地劝告道：“这张申请我不是很想批，你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伸手想去拍柏言铮的胳膊，却被后者轻巧躲开了。

“老师，不管考虑多久我都是这个想法。”柏言铮认真道：“我喜欢学文，只有自己热爱的东西才能让学习的热诚和态度更加持久，下次我再来找您，还希望您可以批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看他一脸无奈地回来，毛毛拉着他神秘兮兮地道：“你看我猜的没错吧？”

柏言铮叹了一口气。

“还有，咱们班级想去学文的人被他谈了一次话以后都是哭着回来的，只有你面无表情，你知不知道他和大智说了什么？”孙老师告诉大智，要么就去学文、要么就申请降级，不希望他的成绩还继续留在班级拉低平均水平。

“真的？”柏言铮瞪大了眼睛表示非常震惊：“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毛毛点点头：“所以他对你真的不一样，你得赶快想办法，万一到了最后期限还不签字，就麻烦啦。”

听到同桌这么说，柏言铮的脸色渐渐难看，死死地攥住了手里的申请表。好在柏燃和妻子是无条件地支持儿子，并没有因为孙老师的电话轰炸而松动，这件事情因为有家长出面，孙老师也不敢再坚持，最终在柏言铮的申请表上签了名字，放他进了文科班。

当时还在暑假中的柏言铮听到消息之后狠狠松了一口气，最终送给孙老师一个学年第一的大礼表示回馈。

眼下高二开学，一切都尘埃落定，柏言铮也觉得心情不错。

“对了，还有一个事情要和你说。”柏燃继续补充道：“我和你妈妈最近要回一趟忘川老家，那边正在和西京市的忘川区进行联名合作，政府希望我们这些在西京发展的商人能够坐在一起互相认识认识，为这次跨省的经济联合发展作出一份贡献。”

柏言铮有些惊讶：“你们两个都要回去？”

“对，你妈妈很重视这个机会，所以我们可能要在老家呆一段时间，到时候不如给阿姨放个假，你每天和景扬一起上下学，叫你姑姑照顾吧？”

和宋景扬一起上学，听起来也不算个坏主意。

“好，那你到时候要跟姑姑说好，不然我贸然打扰是很不礼貌的。”

“你放心好了，她是你亲姑妈，还说什么打扰。”柏燃把车停在校门口，回头看着小儿子慈爱一笑：“新学期快乐！”

柏言铮也笑了：“嗯，新学期快乐。”

他开了车门要下车，又想起什么一样看着柏燃这辆最新款的酒红色顶配卡宴，踌躇道：“爸，以后停得离校门口远点吧...太招摇了。”

柏燃撇撇嘴，还是点头：“行，都听你的。”

他这才和父亲告别，关上了车门。柏燃很快就开着车消失在视野中，柏言铮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却意外地被人从后面搂住肩膀，他回头去看，果然是宋景扬。

“怎么今天姑姑没送你来啊？”

“送了啊，我让她停在那边走过来的。”宋景扬一副成熟懂事的样子教育柏言铮：“你得告诉舅舅要低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家有钱，忘川中学是什么地方..你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要是再加上这一条，小心夜路被人绑了...”

他越说越离谱，柏言铮扫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这道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过是白嘱咐你。”两个人并肩走进学校，宋景扬看着里面的景色忍不住感慨：“哎，不管看了多少次，还是得感慨望川中学真美啊，不愧是河东三省第一学府。”柏言铮也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行知操场上由物理老师们合力打造出来的模拟火箭，心中默默赞同。

忘川中学，属于广大河东三省地区的奇迹。

这座位于西京市忘川区最中心的高中成立于1913年，是拥有百年历史的国家级重点中学、连续三十年位列全国中学五十强，每年会招收1500名左右的学生，其中有300人能够考入西京大学、北京大学这样顶尖的高等学府，重本率接近100%。这意味着什么？只要你能够突出重围考入忘川中学，就代表你有极大的可能成为名牌大学的学生；不但如此，忘川中学的建筑风格古朴恢弘，是西京市保护建筑之一，还有着极为优越的环境条件，游泳馆、足球场、网球中心等设施也为学生的身体健康保驾护航，同时还以个性发展为特色，注重学生全方面的进步，艺术节、大地彩绘以及各种才艺比赛、画展等等，让学生在提高学习成绩的同时修养身心，两相配合之下达到了极高的教学水平，一直是河东三省不可超越如泰山的翘楚。

任何通过了独木桥进入到这座学府的孩子，都会生出敬仰之心。

今天是礼拜一，但是并没有升旗仪式、也没有第一节课，因为这是高二文理分班之后的新学期的第一天，被拆分班级的理科生以及选择学文的文科生都需要在广场上找到自己在榜单上的名字之后，才能去对应的班级进行报道。

此时的大榜前已经挤满了人。

宋景扬拉着柏言铮站在远处看，忍不住道：“你说他们就这么喜欢学习啊？早找晚找也没有区别的。”

而人群里，一个比别人高出许多的男生一眼就看到了他。

“扬子！扬子！”

宋景扬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

柏言铮低头笑了：“乃真叫你呢。”

男孩很快就一路小跑过来。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大概有1米84、穿着秋季校服手里还拿着篮球的男生，他的肤色比一般的学生要稍微黑一点，似乎是常年在日头下晒出来的充满健康的颜色；桃花眼、浓密眉、高鼻梁，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容还呈现一种好看的弧度，连带着他的眼睛也弯弯如月，就算在萧瑟的秋日也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虽然校服很宽松，却还是能感觉到他肩宽腰窄、肌肉的轮廓在他把玩篮球的时候若隐若现，整个人也十分富有朝气，他把球扔向宋景扬，咬了咬嘴唇：“你怎么不理我啊？”

这就是柏言铮和宋景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之一，杨乃真。

“你是哪门子的爷？我还得给你赔笑啊！”宋景扬接过篮球，又扔了回去：“你们班也没被拆、你还不学文，不好好在教室里面上自习，跑出来干什么？”他狐疑地看着杨乃真：“还有啊，今天不是九月一号吗？你怎么还在西京，不打青少赛了？”

“我就知道你只是表面冷漠，实际上很关心我！”杨乃真一把挤开柏言铮把宋景扬搂住：“不然你怎么还记得我要打青少赛，嗯？”

“快滚，滚！”景扬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乃真也不恼，还在笑：“比赛推迟到下个礼拜了，就在西京市体育馆主场打哈尔滨，那边可都是硬茬，全国也没几个城市的学生像他们那样强悍，教练让我们好好放松一下，心态最重要。”他挠挠头：“今天不是出分班情况嘛？我寻思替你看看，你和小铮都被分在二十二班了，是个好事。”

“二十二？那班主任是谁？”

“大土土啊！”

宋景扬笑起来：“真的？”

杨乃真点点头：“真的呀，不客气。”

“谁谢谢你了，不要脸。”

柏言铮看着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忍不住笑了。

铃声响过之后，看完榜的学生陆陆续续往教学楼走。忘川中学的教学楼是一栋由“F”和“T”型组成的庞大楼体，三个学年以及教师办公室各占上下一整个五层楼，楼外是红墙绿瓦的古香古色、楼内则是装修精致的现代风格，走廊不但有各种古画书法、还有许多玻璃展台来摆放珠宝和化石，两种风格内外碰撞，在这里奇妙的融合在了一起。

高二学年的B区离广场最近，不过22班因为班号靠后，所以楼层也非常高。

柏言铮和宋景扬在三楼跟杨乃真分开，又爬了一层才来到自己的班级。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已经站在了班级门口等着老师安排进去，柏言铮还没等喘气，就听见方梓越惊喜的小声呼唤：“小铮！景扬！”

柏言铮回头，发现她就站在队伍里。

“叶子，你也在这个班！”宋景扬立刻上前寒暄：“我就说咱们的缘分不一般，这下好了，又做回同班同学了。”

方梓越个子很高，176在女生当中是绝对的顶级，她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而且十分大气，气质也格外突出，或许是从小就训练播音主持的缘故，方梓越总给人一种“大牡丹”的沉静之感，加上她的声音十分动听，整个人往那里一站就特别招人喜爱；而她的性格也很好，对待朋友总是很真诚，言铮和她是初中同学，所以关系比起高中同学还要近一层。

“我刚才找了半天没看到你们，还以为你们去了楼下的班级呢！”方梓越抱了抱景扬，又抱抱言铮，笑着道：“这个班有很多熟面孔，好多初中就认识的同学和咱们一起，还有高中不认识但是打过照面的，估计会很热闹。”她又补充道：“班主任是大土土，我记得13班和10班的地理都是他教的，也算是熟人，希望能对咱们好一点。”

宋景扬看了一眼柏言铮：“有他在，薛老师不得当成宝贝供起来？”

22班是各个班级的文科生抽出来组建的，所以高一就在一个班的同学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联系感情，大家三两成群、五五七七地聚成堆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方梓越被人拉走之后，柏言铮也看到了原来班级的几个同学，比如丸子、胖雯、小邹和大智，宋景扬是个社交达人，更是到处好兄弟，班级门口好像菜市场，热闹非凡。

“同学们。”

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震得全场寂静。

薛明奎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西服外套、搭配着牛仔裤和衬衫，脚上却穿着一双运动鞋，手拿花名册站在大家面前，他有些微胖，但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是帅过的；眼睛虽然不大却炯炯有神，配合着那副可以在阳光下变色的眼镜，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酷感。

如柏言铮这种高一就听他上课的人自然熟悉，很快所有学生就乖乖站成两排听他训话。

老薛没说什么，而是先把大家简单排了身高，然后一一放了进去。

宋景扬本来要和柏言铮一桌，言铮却白了他一眼：“你到后面去。”

方梓越捂嘴偷笑，好心地拉着宋景扬坐在第五排，柏言铮则跟同样来自13班的丸子坐在了前一排，胖雯和小邹还在前面，六个人倒是很快很默契，然后就开始无声地打量着班级的其他人。

所有人都落座以后，薛明奎清了清嗓子：“各位同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地理老师薛明奎，很多人高一的时候就上过我的课，今天呢是你们高二的第一天，也是22班组建的第一天，我希望大家都能在这个陌生又全新的集体中快速融入，和彼此好好相处，未来的两年一起努力，共同创造光明灿烂的未来。”

班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宋景扬在方梓越耳边小声道：“大土土不愧是张校长的宠儿，这口才可以的。”

“下面我先点名，大家就举手喊道。”

薛明奎打开花名册，开始一一确认。

“尹明华。”

“到！”

“于天赐。”

“到！”

“......”

“宋景扬。”

景扬马上举手，笑着道：“我在这里。”

老薛抬头扫了他一眼：“你小子不是不跟我走吗？看来是老天不公。”

方梓越惊讶地看着宋景扬。

“老师，这是个意外。”宋景扬笑得很真诚：“咱们俩有缘分。”

薛明奎只是笑了一声，继续点：“柏言铮？”

“到。”

言铮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屋鸦雀无声。大多数同学都齐刷刷往他这里投向好奇的目光，这可是高一最后一次考试的年级第一！英语143、语文138的顶级大神...这样的人才竟然会被13班放出来学文？柏言铮坦然地接受着审视，薛明奎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笑容：“看来都知道你上学期考得不错了，学了文科要更加努力才行啊。”

柏言铮点点头，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