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淳于遇袭和宫里下毒以后，孟国公消停了许久，我本就不以为然，吃喝闲逛自是一切照旧。如今天气渐渐回暖，街上的人就多了起来。西域来往的客商一日多过一日，城外的流民也慢慢进了城，许是从战火流离中出来，忽见这一处方外乐土，竟比本城人还要珍惜爱护。城中格调也渐渐有了些南方的温润。

葭闲居请了几个南国人做伙计和婢女，慧娘心情仿佛好了不少，我的荷包已完成大半，有模有样，这几日便有些偷懒。

络石告了假回家，说是快春耕了，要回去帮忙。这一日春阳微微，凌霄说开春了城里酒楼常常向西域客商买新酒，我一听大喜，便一个人来到千里还。千里还里竟坐满了人，看面孔都生得很，衣裳也不太一样，只怕就是来往西域的客商，估摸着梁尘过几日便有新货可上，我得去盯着点瞧瞧热闹。

迎上来的小二也换了人，我问他：“你是新来的？郭风呢？”

小伙计殷勤的勾着腰带路，笑道：“风哥今日家中有事，告了假。”

我心中暗笑，这千里还也来得熟门熟路了，早就看络石和郭风相互眼神不对，今日双双告假，也不知是真有事呢还是回家换姻缘帖子呢，待络石回来得好好审审她。

楼上也坐满了，只得窗边角落一小桌，小二万分抱歉，我却不甚在意，只叫他把平日我喜欢的那几样端上来，又问有无新酒。

小二想了一下悄悄道：“姑娘是熟客，我不妨告诉你，昨日掌柜从西域客商那买了几坛，开了封香得不得了，也不知是什么酿的，我们都没尝上一口呢。”

“哦？甚好甚好，快拿来我尝尝！”我大喜，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喝上一台。

小二手脚麻利，几样菜和酒不多会就上齐。我揭开酒封，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比平日喝的桂花芙蓉浓重了许多，一口下去酒气微微刺喉，那股香却萦绕在鼻中唇间，只让人迷离沉醉又隐隐带着几分熟悉，我又连着喝了几杯，差不多半坛下肚，心里突突跳着，只觉周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去，脚下轻浮绵软，竟有些站不起来。

我暗觉不好，挣扎起身下楼，那小二迎上来，我指着他道：“你是何人？给我喝的什么？”他笑着又来拉我说要扶我去后房歇息，周围的客人也围过来。我越发头晕，看他们的面容都模糊了，我带了力推开他们从旁侧窗户跳下，有人正在门口下马，我拔下一支珠钗丢给他，拼了命爬上马，往王宫疾行而去。

早春的午后本来明媚，在我眼中却昏暗如夜，两旁的房屋树木都换了形状，仿佛地狱中的恶鬼来了人间，一个个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在心中念着墨离的名字，也不管一路有无碰翻了东西撞着人，将那些幻象撇在一边，守着一丝清明来到宫门，已然不辨方向。

宫门守卫见我神情有异上来询问，那都是从城北大营中调过来的，平日进出也见熟了我。我抓住一个急道：“墨离，快！”那守卫也有些急智，道一声“得罪”便翻身上马，揽着我往宣德殿而去。

马背颠簸，我越来越意识模糊，只觉那一道道宫墙如此之长，无数鬼魅黑影从宫墙中钻出来，连着追过来的那些恶鬼，嘶喊怪笑着，就要把我拉进地狱里去。

恍惚间听到端阳远远大叫：“公主！公主你怎么了？王上快来！王上快来！”

墨离冲出殿来，正好接住从马上跌落的我，我幻出一根青色树枝给他，喉间挤出几个字“玥哥哥，青鸟”，也不知他听清楚没有，便一头栽入黑暗中去。

你可知真正的阿修罗场？没有日月没有星辰，甚至辨不出天空地面的混沌中，只有一片血红。洪荒远古的黑色怨灵们，浸淫了万万年的戾气，以歌为引，以血为祭，在禁忌的空间被唤醒，从阿修罗魄的法阵倾泻而出，桀桀怪笑着，顺从了吟唱者的指引，在累累尸骨中肆意穿梭，贪婪的吸食着任何一丝温润生机和鲜血，不管是佛，还是神。

神圣的六牙白象跪在云端，从颈中淌出血来，哀鸣着挣扎起身，旁边金甲的佛，甲胄和面具布满血污，傲然站立，一朵耀眼金莲从他周身幻化而出，挟了金刚杵向我直奔而来，我抬起手，洇焰镰却不在手中，忽然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脚不能动，骨翼也凝在空中，只有眼睁睁看着金刚杵带了电光旋转，将我打进黑暗直直向下坠去。

一路跌落，我却回到了阿修罗谷，谷里森木参天，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林间树屋星罗棋布，林下也有术径交罗。河水潺潺，曼珠沙华漫地而开。族人们喝酒谈笑，依然那么喧嚣热闹，小孩子们笑着向我跑来，我蹲下去伸开双臂，他们却自顾自穿过我的身体跑远了。我眼前的一切渐渐虚幻如薄烟，幻境坍塌，我不知又将去向何方。

是哪里的佛光闪闪，梵音绵绵，七色莲铺天盖地而来，有清亮男声缓缓道：

“须闍，你可知，‘狂心顿歇歇即菩提’是何意？”

“我知道，我昨日才背过，意思是、意思是......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呜呜呜，为何说不出了？呜呜呜，我不要背经了，我不要背经了......”稚嫩的哭声响起来，将一切化为波光泡影。

一片接一片的黑暗，我如偶人一般麻木的挪动着脚，不知饥暖不明方向。远处突然有了一丝亮光，我慢慢走去，是天帝的花园。神霄绛阙，水木清华。莲花池里繁花灼灼，一带白玉栏杆隐着珠光曲曲折折通向池中小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亭中背身而立，待我走近，他转身过来，我看到父王苍老的容颜，他的眼睛带着悲哀看着我，焦灼的呼唤：“岚儿，快些醒来。”

眼前依然昏暗朦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另外一个梦境，周身依然无法动弹，墨离暴怒的声音清晰传进耳中。

“大局为重，什么是大局？这空桐不是大局，九州也不是大局，那屏风后面躺着的那个才是我的大局！没有她，这王座要来于我何用！这九州平来于我何用！”

“王上三思！”淳于的语气也不平静。

“三思？我如何三思？你去让玥将军三思！你去让青鸟三思！”墨离的怒气依然不减。“他对我下毒、在官道上挟持你，那些事也就罢了，他居然、他居然对她下手！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你听到青鸟如何说的，那酒若是凡人，一口就能毙命！他给了她一坛！你叫我如何三思！”

我从未见过墨离如此动怒和惊慌失措，他在殿中走来走去，声音一会在门边，一会又在书案，只听得他俩的对话一阵一阵传来。

“仙使说了，公主只是会昏睡几天，并无性命之忧，大王连日守着不眠不休，也须保重身体。”

“掌柜和小二可找着了？”

“酒店掌柜半月前去了西域还未回来，郭风在柴房中被找到时已经没了气，交回家人了。那个假的和店中客人皆不是本地人，如今已无处可寻。”

墨离一掌拍在案上，狠狠道：“也不知他筹划了多久，这么一个破绽竟让他得了手！”

“那千里还是我们早就盘查好的，才放着公主随便去，就连郭风也是我们的人。他怕是着急了才出此狠招。”

“着急？哼，我便让他再着着急。去唤监天官来。”

“王上！”淳于似是知道墨离的用意，急唤了一声。

“快去！”

不多会监天官进来，淳于道：

“你选定日子占卜，看最快适宜封王大典是哪一日。还有，不必管那火树。”

墨离又道：“有了结果来回我，不得让他人知道。”

“王上和大人放心，这是自然。”监天官的语调都带了小心翼翼。

有人推开殿门进来，墨离和淳于齐齐唤了声仙使，青鸟微微应了一声道：“你二人去歇息一下，我来守着阿岚。”他二人二话没说出了殿，青鸟几步走到屏风里坐在榻边，

“你若醒了便睁开眼，用了药再睡。”

终于是梦醒了，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把眼睛向着他的方向半睁着。

“你可知你喝的是什么？”青鸟清清冷冷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这正是他极怒时的语调。我长长闭了下眼才又睁开，事到如今，我自然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曼陀罗，你喝一口也就罢了，喝了半坛！当年你族人痴迷于此，整日神思恍惚，到后来一个个形容枯槁，你父王大怒，将谷中曼陀罗尽数连根斩去，没想到今日你又栽在这上头！”

他将一朵雪莲置于我的额头，那雪莲银光流转，如流水一般浸入我的额头，一股清凉慢慢游走于全身，那些倦怠和无力渐渐减轻，雪莲却枯黑了，青鸟将雪莲化去，又道：

“还好你让灏玥来找我。他用迷毂树枝直接来了玉山，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我只道帝释天找着你了，胡乱带了些外伤的药，没想到你是中了毒！”

“几……日？”我拼了全力终于挤出两个字来。

“五日，每日用了三朵雪莲给你解毒，又用仙芙花把你养着，算着你也该醒了。”青鸟顿了一下又道：“墨离只将你放在这里，由我们几个照顾，倒没有外人知道。”

“玥……”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话了。灏玥没事，我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是谁做的，青鸟在，玥哥哥就不会随意去杀人。

我闭上眼睛，青鸟叹了一口气走出去将墨离和玥哥哥叫了进来，却不来看我，只在屏风外说话。

“幽岚已无大碍，晚间我再给她解一次毒，大约明日就可起床了。”

“多谢仙使”

“王上无需多礼。此番凶险，阿修罗并不是永生之族、不坏之身。虽说凡间诸事伤不了她，可如今世道多变，难不保有此类事情发生。上次杀朱厌也受了伤的。”

“墨离今后必将当心。”

“这曼陀罗本是天上的毒物，来不知怎的流落到了凡间，被此人寻来，让阿岚着了道。只此一来，阿岚的身份便不安全。”青鸟的声音尤其阴冷。“王上，凡间诸事我等不便插手，可阿岚一位天上的仇家遣了人来寻她，她心思单纯，不懂人心险恶，灏玥又是个冒失莽撞性子，还望王上为他二人多担待。”

墨离大约是被那句仇家惊到了，竟没答话，青鸟也不甚在意，又道：

“灏玥，你照看阿岚七万年，可那是在阿修罗谷，如今九州行事和上面大不一样，你万不可像往日那样胡来，那些争强出头的事少做。既然认了墨离为王，就好好做个属下，凡事多报与墨离商议，阿岚醒了我也会告诫她。九州之乱有定数，天上都看着呢。她虽说是来受罚，可也未尝不是修行。你们定要谨慎行事。”

玥哥哥闷闷的应了一声，三人再无言语，我又昏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天已渐暗，却听到北堂将军的声音。

“王上。已经查明，就是上次挟持淳于的那拨人。”

“上次我被挟持，幸得、幸得玥将军救下。那十来个人只跑了两个，怎的又多出这些？”

“这么多年，他一直养着死士，数量不明，只听命于他一人。项明王上也是知道，却因他家在朝多年，根脉深固，只要不动摇王权，不践踏民生，就有些僭越逾制，骄纵拿大，项明王上也拿他无法。”

“不能因了他挡了封王大典。若他总使这样阴毒手段，我们也得找一个一招制敌的法子。”淳于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事不能让玥将军知道，若他一时冲动要了孟国公性命，王上无法向群臣交待。”

“据臣下探得，孟国公意在封王大典之日对王上发难，近来有许多练武之人进到城内，住在各处小巷，时有聚集。臣已派人密切监视，王上，是否全数拿下？”

过了一会才听到墨离的声音：

“先探明其具体地点及人数，行事规律，可有带头人，与何人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