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的夜晚,按照惯例晚自习改成电影夜。李梦云找班主任借了电脑和投影仪,教室里因为讨论看什么电影变得沸腾。
男生和女生思维不同。
钢铁侠大战泰坦尼克号。
最终一班女生战胜一班男生,谁让女生人数占优势呢。
也有几位沉默寡言派并未参与这场唇枪舌剑。有人默默刷题,什么电影根本无所谓,还有人干脆请假,忙着干自己的事。
沈端端就是请假的那一派,她本来就是走读生,提前一点回家也合情合理。林则因为是学委,也是走读,班主任就安排他负责走读生请假的事。
沈端端借着交作业的名义走到他身边,前后左右,以林则为中心都是刷题派,沈端端看了一眼第一排李梦云的位置,放着班主任的电脑,人倒不知去哪儿了。
“明天的课堂作业,我和汪成功的。”沈端端的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十分潇洒干练。
林则的课桌已经堆了一摞,他随手放在最上面,沈端端蹙眉,忍不住抢过来翻了一沓,压在了中间。
林则撇头,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学委,数学课代表这么不负责,要不你当课代表吧。”
林则起身,将作业本整理好:“你还有事吗?我要去交作业。”
“正好,我们边走边说。”
沈端端个子高挑,肌肉线条又极其扎眼,下巴微扬,脖颈肩线流畅又健美。林则感受着眼睫上方落下的呼吸声,默默后退一步:“走吧。”
他合上了地理练习册。
走廊上零星散落着几个人,大部分学生在教室里等待着期待已久的电影夜。隔壁二班熄了灯,幽蓝色的荧光不时闪现,透过玻璃窗落在两人身上。
此时天幕已沉,陷入同样浓重忧郁的深蓝色。
“我请个假,今天想早点回家。”
不像商量的语气。
林则闻言看向她肩上松松垮垮的书包,看来是有备而来。
“可以,请假条在班主任桌子上,你跟着我一起去办公室吧。”
沈端端眼眸里荡漾着笑意:“谢谢学委,我来吧。”
林则避开,颠了颠作业本:“没事。”
两人沉默着走完一截走廊,从转角楼梯下去,昏暗的角落里灯光擦着蓝色的校服边,沈端端一把将林则拎到自己背后,拖着他退回到墙角。
“怎么,你不喜欢吗。”
“我托我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手工定制的。”
“喜不喜欢吗。”
熟悉的女声,不熟悉的撒娇语气。
沈端端垂眸看去,能看到男生蓬松的头顶。
林则憋红了脸。
李梦云倒追隔壁班的班长邓钧元的事不是什么秘密。
谈起这桩事,十几岁的年纪最是好奇懵懂的时候,大家却从不当绯闻八卦来看,聊到这一对,只有艳羡与喟叹。李梦云和邓钧元包揽年级一二,轮流坐庄,当初中考并列全县第一,证件照一出,又是郎才女貌的登对,轰动一时,还上了县里的报纸。新水一中也乐意把这两个好学生放在一起“推销”,当作学校的招牌。
至于女生倒追的说法,也不是一开始就流行。只是邓钧元的追求者太多了,大概女生们的文艺细胞确实发达一些,情书像潮水一样堆进邓钧元的课桌,李梦云渐渐淹没在潮水之中,被动成为追求邓钧元大军中的一员。当然,也是最耀眼的一员。不过两人都没明确表态,朋友关系是肯定的,至于恋人……久而久之有了李梦云倒追邓钧元之说。
沈端端对这些流言不感兴趣,她连班上的人尚且认不全,也不爱闲聊这些事。她知道这档子事儿还是汪成功那个交际花。
邓钧元篮球打得不错,新生篮球赛他和汪成功都是高一代表队的成员,和高二高三的学长们打了个平手,轰动一时。
沈端端想起这些模模糊糊的传闻,再看看楼下的情形,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些流言还真不是无稽之谈。
她压着嗓子:“走吧,从另一边下去。”
林则红着脸点头。
数学组教研室没有人。林则把作业本放在班主任谢子宁的办公桌上,从左侧的抽屉里拿出一叠请假条,撕下一张。
他的字端正娟秀。
沈端端满意笑笑:“谢了!”
她毫无留恋地扭身就走。
“诶!沈端端,那个……刚刚的事……你……”
“你看我像是对这些事感兴趣的人吗?”她骄傲地扬了扬手中的请假条。
林则松了一口气:“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沈端端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学校外面的小卖部生意不景气,干不过对面新开的商超,于是做起快递。一中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学校里面有公用电话机,饭卡又是电话卡。可是平时排队打电话的人极多,碰上早恋的,还会煲电话粥。有些学生就跑到外面的店子里借电话,根据时长收费。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留着寸头,左臂一道黑龙纹身,十分酷炫。一中的门卫大叔日常除了打量陌生来客,盯着进进出出的学生,余下的就是盯着这个年轻人,生怕他带坏一中学子。
“叔,假条!”
门卫显然认识沈端端了,眉头一皱:“又请假?”
“运动会嘛,反正又不上课,我早点回家陪我妈。”她笑得十分乖巧。
门卫收了假条:“走吧走吧。”
沈端端朝一侧的小卖部走去,买了一根棒棒糖叼在嘴里:“哥,有找我的电话没。”
年轻人正在搬货,遥遥传来一句:“有一个,号码记在烟盒上了。”
“谢了!”
沈端端拨回去,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吼:“端姐!端哥!端爷!你怎么回事!”
“不是说七点吗?”
沈端端眯着眼看向墙面上摇摇欲坠的老式挂表,六点三十三分。
“早来掌握主动权懂不懂!”
对面咳了几声,声量明显变得谨慎许多:“对方来了十几个,看着不好惹。”
“我这边喊了五个兄弟,有把握没。要不要我再叫几个人,你把汪成功也叫上呗。”
“你加人对方也会加人,麻烦,算了就这样吧,我现在过去。”
沈端端挂了电话,后槽牙一使劲,棒棒糖随即碎成颗粒,她拢了拢书包的背带,没入夜里。
·
经典的旋律响起,屏幕的荧光反射在镜片上,不少女生哭出了声,哭声混着鼻涕声响了两个小时。
林则一动不动地望着屏幕。
前面的前面,坐着李梦云,她的肩膀出现小幅度的晃动,从桌上的抽纸里刷刷抽了两张。
林则不自觉联想到刚刚楼梯间的那一幕。
他的心思显然不在泰坦尼克号上,很快男女主吻别,教室里响起起此彼伏的戏谑声,咿咿呀呀得没完没了。
林则从抽屉里摸出那本格林童话的书,封面崭新,他翻开第一页,是蓝色钢笔落下的英文,墨水褪色,呈现与封面不相匹配的岁月痕迹。
To My Princess
The fairy tale book may have the last page, but my fairy tale with you is just beginning.
恍惚片刻,电影在一片抽泣声中结束,而真正让人心碎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班主任谢子宁抱着试卷走进教室,面色红润,应该是小酌了几杯。他扫了一眼课代表的位置,空空如也,又环视一圈,空了不少座位。
“班长,这是怎么回事!”
全场静默。
李梦云声音低哑,带着哭泣后的颤音:“老师,不少同学请假先回家了。”
林则接答:“老师,走读的四个同学都提前回家了。”除了自己和李梦云,因为是班委不能提前走才留了下来。
谢子宁指了指曹宪洪的座位,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明天!明天曹宪洪来了你们让他去办公室找我!反了天了!通知他!这一次请家长!”边说着,激动地拍了拍讲台。
“林则,把试卷发下去!”
全班倒吸一口凉气。
林则动作很快,他提前过了一遍试卷,又记住全班同学的位置,不到五分钟,卷子就快发完了。他最后来到沈端端和汪成功的位置,一个49,一个38,他怕卷子被风吹跑,又从各自的抽屉里翻出数学书压上。汪成功的数学书倒在,沈端端的他摸了一下没翻着,再找就显得不礼貌了,于是随便拿了本英语教材压上。
谢子宁拖了半个小时,晚上九点一班终于放学了。
李梦云家的小轿车准时准点停在校门口,她瞧见林则打着手电筒:“林则,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吧。”
林则微笑:“就在这附近,五分钟就到了。你先回家吧。”
李梦云招手再见。
林则颠了颠书包,用手电筒照着水泥地上的浅坑。
他走了近二十分钟,大约十点才回到家。陈仪芳靠在沙发扶手上打盹,电视机开着,不过是静音。门锁滑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终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今天晚上看电影,班主任开了个班会,放学就迟了一点。”
“先洗澡,我包了馄饨,吃一点。”
林则笑着点头。
馄饨是虾仁陷的,林则吃了两个,将碗推了过去:“妈,你也吃。我不饿,今天晚上我吃了好多零食。”
“好!”
汤匙碰着碗边,彼此都落下岁月摩擦的痕迹。
林则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日历,农历十四。
“妈,明天周五,放学了我去邮局问问。”
磕碰声一重,清脆又摄人。
陈仪芳搅弄着汤汁:“别去了,耽误时间。”
“不耽误,就几分钟的事。”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仪芳艰难地咽下最后一个馄饨:“我今天去问了,没有你爸爸的信。”她泄气般肩膀为之一倾,倦怠地倒在椅子靠背上。
“也许明天就到了呢?以前爸爸的信都是十五号到的。”
陈仪芳语气加重:“小则,对不起。”眼泪倏地流了下来,她十分无力地掩面,撑在饭桌上。
“都是骗你的,信哪有那么准时呢?”
“你上初中以后,他就没有寄信回来了。”
“小则。”她咬紧下唇,十分不甘心,“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去美国,帮妈妈找找爸爸。”
林则像是有些麻木了,冷静地抬手替她擦掉眼泪,眸子沉静如渊:“我知道。”
“妈,我先去写作业了。”
男孩推开房门。
窄仄的房间充斥着家具陈腐苍老的霉味,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气味还混着书本的油墨味、粉尘味,浓郁而潮湿,这种感觉从鼻翼一直沉入心脏,他忽然觉得呼吸不畅。随手将书包扔在床上,打开台灯,没有着急写作业。从抽屉最下层翻出日记本,他抄录了一遍那本格林童话扉页上的英文。
最后,他写道:我一点都不喜欢英语。
少年抬头,斑驳的玻璃窗映着昏暗的人影,他摘了眼镜,那道影子更加晦暗零碎,重重光影晕开,无法成像。
林则盯了几秒钟,叹息一声,再次戴上眼镜,从书包里翻出英语课本。
·
黄志强站在风口,逆风将他满头金黄的卷毛吹得缭乱,沈端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背倚着电线杆。
头垂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校服被她虚虚挂在肩上,罩着身体,书包放在脚步,皱皱巴巴得团成一团。
“端姐,车来了!”
沈端端眉眼一动,像是从梦中惊醒。
她拎起书包,拍了拍,发出几声脆响。
“走了。”音色疲惫。
“端姐,今天辛苦了。”
沈端端在出租车后排落座,摆摆手。
“姑娘,去哪儿?”
“先去枫林安置小区。”
沈端端一手撑在后车门的车窗沿,一手捏着书包。司机是她认识的人,每次半夜都是他愿意跑单,所以车上两人都安静地没有说话,有一种多次相处沉淀下来的默契。
出租车很快抵达目的地,沈端端付了钱。
师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我瞧你模样不错,又是一中的学生,何必跟着那些人鬼混呢?拿着父母的钱挥霍,怎么对得起父母的辛苦。”
他还是憋不住,再次多嘴了一句。
沈端端听得烦了,直接下车,用力关上车门,冷眼睨了他一眼,抬步上楼。
楼道里有新鲜的水泥味。她很久没有回来了,倒是想起上个月小区居委会通知小区翻新加固的事儿。
她翻出钥匙,一层层打开门,门内依旧是让人恶心的浑浊气味,只不过地上多了几张白纸黑字。
是借条,对方留了号码。她用家里的座机打了过去,书包来不及放下,一起窝进了沙发罩里。
“我是江媛心的女儿,欠条我看见了。”
她的声音冷静干脆,像个沉稳的大人。
“这周五我会把钱打过去,我妈,你最好别动。”
对方沉沉笑了几声。
“你妈有你这么个孝顺女儿真是她的福气。”
对方挂断,沈端端并没有把话筒放下。她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房间没有开灯,可以掩盖肮脏腐烂的真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睫颤了颤,终于挂了电话。
习以为常地,安静地收拾房间。
最后在茶几上留了一千块钱,锁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