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竹发现,奚九酒好像被治好了,又好像没好。
不烧了,不出汗了,可她也不动了。
每日昏昏沉沉,睡得昏天胡地,可夜晚去一看,她直勾勾睁着两眼看着帐顶,看着忒吓人。
“九酒,醒了吗?”攒竹来看了好几次,终于在半下午的时候时候看到奚九酒睁开了眼,“新作的梅脯,你尝尝?”
奚九酒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梅子,含在嘴里:“这光景,怎么会有梅子?”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谁家能不囤点蜜饯果子?”攒竹笑问她,“好吃吗?”
奚九酒嘴里塞了东西,说话都带着含糊:“好吃。”
攒竹看她嚼都没嚼,腮帮子都不动一下就敷衍地说好吃,连她的手艺都吃不出来了。
这明明是酸梅子,她吃不出来吗?
攒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对了,我烧了水,你要沐浴吗?”
奚九酒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往床里滚了滚:“不了,我还想睡。”
攒竹看她头发都打绺了,心中顿觉不妙,奚九酒爱干净,何时这般邋遢过?
话中便带了几分强硬:“你都睡了一天了,起来,洗个澡,身上也松快松快。”
奚九酒裹了裹被子:“傅宁不是说,不能再洗了吗?”
“她那是怕你着凉,我们去工坊的大澡堂洗,那里地方大狗暖和,不会着凉的,而且你都好的差不多了,我问过傅宁了,可以去,没关系的。”
“你还为这点事去问傅宁……”奚九酒的声音渐渐含糊下去,攒竹仔细一看,她居然又睡着了。
她嘴里的梅脯都还没咽下去呢!
攒竹没办法,只能先离开。
跑堂的酒博士来回禀:“攒竹娘子,少府求见奚娘子。”
“他怎么又来了?”攒竹眉头一皱。
“奚娘子还是不见吗?”李崧直接闯了进来,“还是在睡?”
“正是”
李崧都要怀疑是不是攒竹故意拦着不让他见奚九酒了。
可奚九酒的本事,总不至于被攒竹架空了吧?
“这样老是昏睡不行。”李崧风风火火的往外赶,“我去请傅女医,别不是还有什么毛病没看好。”
傅宁这些天好不容易把青楼里的姑娘都查过了身体又去盯着衙门里的曾经士族贵女如今的阶下囚别出意外,忙的脚不沾地,李崧差点是直接把她绑过来的,傅宁下马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最讨厌这样不讲理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了!
等收回把脉的手,从奚九酒房间里出来,她的脸色更难看:“神思郁结,七情内伤,麻烦了。”
李崧急得抓耳挠腮 :“这是什么病症?”
傅宁白了在不能补充病程就知道添乱的家伙一眼,只问攒竹:“看你的神情,她以前有过这样的症状?”
“有的。”攒竹神情凝重,“以前我们过得难,她也有过,但是当时只是说提不起劲儿,想事情想不清楚,对事情没什么兴趣,总是想哭,沐浴更衣之后尚且能缓解,可这一回,便是沐浴也无法让她舒缓,这是加重了吗?”
“是的。”傅宁还在奇怪,以奚九酒的心性,不至于杀个人就惊恐成这样。
但如果是七情内伤,复发比初证更严重,倒是正常。
毕竟杀人,真的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情。
“那应该怎么办?”
“我给开药,定时定点让她服用,傅扎会定期来给她扎针。让她按时起居,该吃饭吃饭,该睡觉时再躺下,可不能由着她这样没完没了得睡着了。”傅宁也觉得棘手,七情内伤从来不是好治的病症,“但最要紧的是,要让她开心起来,得寻着真正让她郁结之事,须知心病还须心药医。”
攒竹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崧也知道了。
次日,将近新年,难得好光景,无风无雨,天有微阳。
是个好日子。
攒竹抬头看看天色,把奚九酒从床上薅了出来。
“做什么,我还困,想睡觉。”奚九酒偏头避开窗上洒下的阳光。
“不许睡。”攒竹没给她半分解释的机会,把她按着就开始给她梳妆,“跟我出门。”
“我不想去。”奚九酒软绵绵得往下滑。
“不行。”攒竹没给半点反驳的余地。
奚九酒问:“为什么一定要我起来?”
语气中没有愤怒,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仿佛都是空的。
“我们都在营业赚钱了,看你一个人睡觉,我心里不爽。”攒竹觉得这对话好像有些熟悉。
可奚九酒却没有反应,“哦”了一声,任由攒竹摆弄,像是女孩儿手中的布娃娃。
攒竹心中一痛,奚九酒可是最有主意,最有主见的人啊!
忍着情绪把奚九酒妆点一番,给她换上正红的云锦,带上金灿的首饰,粉扑双颊,横扫黛眉,给她收拾得神采辉煌,然后赶下楼去。
迎面碰上正从茶室中出来的茶娘子,笑着打招呼:“娘子,你伤好了?”
“好多了,今儿天好,出来晒晒太阳。”攒竹替奚九酒回答道,“茶娘子这是要上工去?”
“刚回来,已经点好一局了。”
攒竹笑道:“这个点儿就开张了,茶娘子勤快啊!”
“这不是攒银钱吗?”
攒竹看看奚九酒,有意问道:“你不都已经买了宅子吗?怎么又要攒钱了?不都说了吗,不着急,慢慢还。”
那一日查抄的诸多士族及官员府邸,虽然人的判决还没下来,但是他们的家产却已经充了公,他们在城里多有私宅,被李崧公开贩卖填了府库,以至于这些时日广州的宅院价格都跌了。
茶娘子以前也是揽月阁的,十七八岁被商人买去做妾,如今年纪大了年老色衰被赶出来,她们碰到她的时候,她走投无路,要和人拼铺子,做那半掩门的暗娼。
恰逢九馆开张,奚九酒招人,她卖身来做老妈子,只求有个地方养老,奚九酒见她粗通文墨,谈吐不俗,又有泡茶的好手艺,没收她做老妈子,教了她酒令,让她做了令官。
这可比做老妈子赚得多。
因着这份前尘,她一听了消息就坐不住了,掏出这数月攒下的体己,又跟攒竹借了钱,买了其中一间小宅院,曾是某个官员的外宅,是小是简陋,可那是她自己的屋子,在县衙立契那天,她哭的嚎啕,别人还当她不是来买宅子的,是被卖了宅子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
以后老了,不会被赶出去,露宿街头了。
她终于有家了。
她自己的家。
此时茶娘子笑得一本满足:“我收养了个闺女,以后就喊我做娘亲,给我养老,过些时日给孩子摆周岁宴,你们可要来呀。”
攒竹应道:“一定到,一定到,这样的热闹我们可不能错过。”
“二位娘子,实不相瞒,我也是有事相求。”茶娘子干脆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我年纪大了,可我女儿年纪还小,若是我有个万一,还请二位娘子能救一救我女儿。我阿茗此生必然尽心竭力报答娘子大恩大德,哪怕死了到了下面,也日日盼着二位娘子平安康泰。”
攒竹赶紧呸呸呸:“大过年的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你放心。”奚九酒脸上本能笑出熟悉的弧度,“我们还等着你女儿接你的班,来九馆当令官呢。”
茶娘子阿茗顿时笑开了:“那可得过上三十年呢!”
奚九酒又问:“这孩子才一岁,干不了活儿吧?”
阿茗哎哎得应着:“又不是图收个丫鬟帮我干活儿,要不是她年纪小,哪里轮得到我来收养?这也是我们母女一场的缘分。”
攒竹看着和阿茗攀谈的奚九酒,心中松气,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她不懂怎么看七情内伤。
但她知道怎么让奚九酒改善心情,振作起来。
让她有事做,有事做,以前她就不会老想着沐浴,现在也不会老想着睡觉,什么话都不答。
上次攒竹给奚九酒找的事情,是她们约定了要一起脱籍,拼一个自由身,不用依附那些靠不住的男人,能自己安顿后半生,顺心畅意的过日子。
这一次让奚九酒不想着沐浴的,是安顿黎明村,安顿青楼里的姑娘。
她还没做完呢,怎么能犯懒呢?
从九馆出来,攒竹架上马车,直奔糖霜铺子。
奚九酒抬头看看招牌,确定是自家铺子,奇怪道:“来这里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对劲,可她控制不了,没到夜里便是进洛阳一路的累累尸骸,一闭眼就是这些年的冤魂入梦。
她以往虽然不再青楼楚馆以外的地方亲自动手,可她给韦兴出谋划策,手上的罪孽又何尝比怜花少?
自己亲自动的人命,她不后悔。
可是那些出谋划策中牵连的无辜,她要怎么偿?
拿命抵吗?这世间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攒竹懂她的心思,也知道言语无意义,想劝慰开导她,她原本以为会带她到城外,青山绿水中踏青的,岭南冬季里,也是绿树成荫生机勃勃。
却没想到攒竹直接把她拉来了铺子:“巡铺子啊,你都多久没来了,全压给我一个人,你想累死我啊?”
攒竹拽着她往里走:“我告诉你,不许躲懒儿!今儿个你非得全都走一遍不可!”
糖霜铺子没另外起名字,毕竟整个岭南也只有她这里卖的糖能被称为糖霜,别家都是卖红糖的,好听了说,叫石蜜。
邻近年关,铺子里格外忙碌,大户人家的仆役赶着马车来几瓮几瓮得往回搬,哪怕是平民百姓,摸着兜里的余钱,也要来包上几两糖霜,过个好年。
“马车别停铺子口哎,往前稍稍。”见被堵了们,铺子里的陶桃急忙出来吆喝,“后头还有人在等着呢。”
“桃娘,是我。”
“是娘子来了?”陶桃眉开眼笑,“娘子你看,铺子里正忙着呢,你看着车……”
东家也不能占着铺子门口妨碍做生意啊!
七情内伤,奚九酒这一型的,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抑郁症。
抑郁症自古以来就是低治疗度高复发率的病症,在《黄帝内经》成书的年代,人们就已经对抑郁症有所认知,可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觉得抑郁症是矫情。
奚九酒和攒竹其实都有一点轻度的抑郁症,奚九酒的沐浴,攒竹的数钱,就是抑郁状态下的刻板行为,她们自己都是知道的,也有意识的在调整状态,抗争病情。
但这是病,就跟感冒发烧一样,发热患者没办法让自己不发热,抑郁患者也没办法让自己不抑郁。
同样的,有病就要治,在积极的治疗之后,也是可以康复的。
第71章 须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