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丁茶的清苦气息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香味从闻诚的紫砂茶壶中徐徐飘出，在清幽的内室里悠悠压下了夏日的燥热。

陆子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闻诚接待他的房间。屋子不大，过了前厅就是这里，从格局上来说应当是会客室，摆设倒是蛮新奇，除了标配的茶几三件套外还有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目测是用来煮茶的，不同寻常的是，正对门口的整面墙几乎都被一张白布盖住了。

坐下之后，陆子宁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那面墙，正因为这个动作，他并没有注意到闻诚也在仔细地观察自己。

“陆先生，”闻诚温和开口道，“此次前来，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哦，”陆子宁回神，把带来的纸袋子提到茶几上，“我最近新拿到一些茶叶，我母亲嘱咐我一定要给您送一些。今天我正好有空，但是因为没有您的联系方式，便直接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纸袋里是两大罐大红袍，包装是透明塑料袋，比起市面上售卖的包装称得上随便，甚至是草率，但闻诚一眼就认出这些茶叶是私人茶园的产出，属于有价无市的臻品。

“陆先生，这太贵重了，”闻诚把茶叶塞回纸袋里推了回去，“我不能收。为令堂配药我是收取了相应费用的，再接受你的礼物，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陆子宁笑笑，把纸袋又推过去：“闻师傅，您不必有心理负担。这个茶园是我一个生意伙伴的，送了我许多，自己也喝不完，就算是我和我母亲的一番心意了，您收下就好。”

“可是……”

“难道说您其实不喜欢大红袍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就收下吧，”陆子宁迅速说道，“您能一眼看出它的价值，我就送对人了，不然我一个外行人品不什么味道来，倒是把好茶给糟蹋了。”

闻诚一下子有些进退两难，半晌才笑出来：“陆先生太厉害，这么一来我要不收下就成糟蹋宝贝的罪人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正好，我最爱喝大红袍。不过我不回点礼未免也说不过去……请稍等。”

闻诚拎起袋子往外走去，不一会儿手里拎着两个罐子进来，一罐是干茶叶，一罐是药酒。

“这是我自己做的，没什么针对性，清脾润喉，强身健体，虽然对御师来说没什么特别的用途，但什么人都能喝，要招待朋友的话也算拿得出手。”

“御师？”陆子宁愣了愣。

闻诚浅笑，瞎话张口就来：“嗯，玉石。之前有个做玉石生意的朋友问我能不能调配出让玉石看起来成色更好的药物，这个我倒真是无能为力。”

“哦，玉石啊……您不用担心，我只是个做药的，玉石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所以这些东西肯定能派上用场。”陆子宁笑笑，起身接过瓶子，“抱歉今天突然过来打扰您，时间不早，我就先走了。”

“好，我送你。”

闻诚一直把陆子宁送到巷子口才停住脚步：“再见，陆先生。”

“再见。”

随后，陆子宁一脚踏入尘世的洪流，闻诚转身回归他清净的桃源。

白术不知什么时候化成人形出现在闻诚身后，抱着双手用一对蜜金色的眼睛瞪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闻诚淡淡道，“倒是你，赶紧回屋里去，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大罗神仙才不管御师的事……”白术嘟囔道，“你别扯开话题啊，那茶叶和酒是怎么回事？”

“回礼啊，人家给我送了那么贵的东西，我总不能大摇大摆就直接收了吧？”

“……别装傻，”白术不满地亮出尖利的爪子在闻诚衣角上挠了一把，不出意料被一道白光温和地挡了回去，“那里面有植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他那玩意儿干嘛？”

闻诚沉下声：“你感受到的气息就是他。我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今天竟能不受结界影响直接进来，在摸透他的底细之前，大意不得。”

“他会不会也是御师？”白术闻言蹙眉。

“我倾向于不是。能破我的结界，除非他强于我，”闻诚边走边道，“但我试过他，从反应来看，不似知情者。而且就算他真的强于我，要进结界我也没理由不发觉……还是说，他竟强大至此？”

“汪呜——”

“不，正相反，我没发现他有任何的特别之处，”闻诚边回答黄芪的话边推门进了院子，黄芪跟在后面带上门，“没有特别才是最大的特别，这意味着任何可能都存在。若是有人在幕后捣鬼，不仅是我，连他也可能陷入险境。正因如此，我才要把植楮给他，不管出于谁的立场，至少是个聊胜于无的保险。”

闻诚回到刚才与陆子宁会面的房间，茶几上两杯几乎没有动过的苦丁茶还在冒着稀薄的热气。

望着它们出了会儿神，闻诚绕过茶几走到被白布遮掩住的墙面前站定，伸手将白布拽下来，露出了墙上挂着的画。

这幅画真的很大，几乎把一整面墙都挤占光了。挂画被很传统地装帧起来，没有题字和印戳，但不难看出，它已经十分古老。画面内容刻画得非常仔细，色彩谈不上有多鲜艳，却相当丰富。

这是一张风景人物画。天空中云雾缭绕，一位老人端坐云层之上，头发胡子一大把，并且与他的长袍同样雪白。老人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双目微阖，神情悲悯，无数乳白色的鬼魂恭敬而乖顺地围绕着他，外形虽然抽象，但可以看出这些鬼魂并不只限于人类的。云层之下是人间，山川相缪，风景秀丽，飞鸟翱翔于林间，游鱼腾跃于水中，河边一块巨石上坐着个衣麻饰短的少年郎，一条腿曲起，另一条垂下的腿被一只走兽人立起来扒住。少年低着头，脸被斗笠遮了大半，看不清神情，只见叼了一根草叶的嘴角勾起一抹吊儿郎当的弧度。而地面之下自然是地狱，一位少女裙红似血，乌黑的长发在身后舞得张狂，露出血红的双眼和长着獠牙正疯狂大笑的嘴。她大张着双手，无数恶鬼僵尸向她涌来，却又敬畏地停在一段距离前。少女身周漂浮着黄绿色的磷火，许是为了突出这炼狱一般的景象，背景用了深到泛黑的红，看久了甚至错觉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显得恐怖而压抑。

闻诚后退几步，静静地盯着它，良久，流露出淡淡的忧伤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七十里，曰脱扈之山 。有艸焉，其状如葵叶而赤华，荚实，实如椶荚，名曰植楮，可以已癙，食之不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