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完之后呢？”夜枭问道。

夜漓指着学堂门口的几位老者说：“把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和这几个老爷爷说完，他们当场就会告诉你，能不能进身后学堂的大门。能进去的就是被录用上的，不能的就可以走了。”

说话间，那位明显是“不能”了二十多次的文昌殿小仙，就站在学堂门口，恭恭敬敬地对几名老者行了大礼，然后开始作答。

待到他回答完，周围排队的文人书童还是和之前一样交头接耳，小陆神官和夜枭、夜漓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在他们仨看来，这无非就是哲学三问，带入修仙悟道，就是：你是谁？修的什么仙法？你要走怎样一条属于自己的道？

小仙的回答让他们哑口无言，但结果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

他们仨面面相觑，思绪翻飞。

只就一点，他们默契地达成共识：仙家里掌文书的仙吏要是再这样固守书斋，不出去看看世间变化进步成什么样，仙界才真的是要完了。

沉默良久，最后由小陆神官开口表态：“回去吧。”

回到忘川后，他们依次走进忘川居内。

进门前，夜枭特意指着外面的苗圃对夜漓说：“你要是真闲，过来帮我们把地犁了。”

“要不然，是这情根有问题。”小陆神官坐下来反复琢磨。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夜漓摸不着头脑：“什么？”

“这情根的主人，哎……我的老天奶奶。”小陆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地皱起脸，“我一看祂写的东西，我就知道祂不是这块料。”

夜漓有些奇怪地问：“你不是会因为这种原因就取祂情根的性格啊。”

的确不合常理，连夜枭都朝她看了过来。

“这情根的主人蛮有意思的，祂总是做成了一件大事，就奖励自己写一本小说，祂能为了这个目标，考名校、当总裁。”

夜枭点评道：“人生真是一点都没瓶颈呢，瓶颈都留给文学创作了是吧。”

“祂们这类人擅长用最现实的方式走向最理想的目标，刺激祂们走向成功的办法，就是告诉祂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陆神官做了个声带模仿，夜枭没忍住，“扑哧”笑了一下，但夜漓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眼不懂她幽默的夜漓，然后说：“就算拔除情根，这个凡人也会反哺祂的执念的，打赌吗？”

他们俩打赌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夜漓也是属于越菜越爱玩的类型，他立马表示同意。

“赌什么？”

“赌木木的抚养权，我赢了的话，木木以后跟我。”

话题转折来得猝不及防，夜漓眨巴眨巴眼睛，最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把木木弄丢了？”

夜枭侧头看了小陆一眼。

小陆没有理他，毕竟她找夜漓，本来这就是要说这事儿。

“我把木木送回它原本的主人身边了。”小陆抱歉地朝夜漓抿抿嘴，“不好意思，没有事先和你说一声。”

“没事，我本来也就是帮忙照顾。”

话虽如此，夜漓的神情明显能看出失落和不舍。他长长的睫毛不高兴地垂下来，挡住了灰绿色的眼瞳，嘴巴一瘪，任谁都能看出他满心的酸楚。

“别难过小漓，要不这样，我们再养个别的生灵。”

见夜漓低头不答，夜枭“啧”了一声，把脸凑上去仔细盯着夜漓：“哭啦？”

“没有，怎么会。”夜漓立刻把头抬起来，瞪了夜枭一眼，“那就再养一个吧，正好我还可以亲自从头培养。”

小陆神官问：“养个什么呢？”

夜枭附和她：“养个什么呢？”

夜漓看他俩都盯着自己，一时也拿不出主意：“养个什么呢？”

小陆神官伸出食指，在空中轻点了两下，眼睛里闪过狡黠的亮光。

她立马起身去屋外，然后将晒在外面的竹编簸箕拿了进来。

“这是……”夜漓盯着簸箕里的东西，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忘川花种子，这个你真的可以从头培养，甚至是从种子开始培养。”

夜枭不说话，默默地在旁边对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如何？”小陆有些期待地盯着夜漓，又低头看看簸箕。

“甚好。”夜漓微笑着点点头。

“是吧，呵呵……”小陆神官一只脚已经随时准备撤退了。

“呵呵……”夜漓悲愤欲绝地向她扑过来，“我和你拼了！”

虽然夜漓义愤填膺地拒绝了栽培忘川花的邀请，但这花是一定要种的。

于是她便带着夜枭认真地开始研究起花卉的种植与培育。

虽然夜宸不在，但他之前种田时查阅的书籍还留在忘川居。

小陆神官左手一本《长安问花记》，右手一本《农政全书》，顶着司命老头玩手机的表情，纠结地查阅典籍。

夜枭捧着《齐民要术》过来问她：“弄懂了吗？”

“理论上是没问题了，”她面带愁容地盯着眼前的苗圃，“要不实践一下？”

终于在潜心钻研了三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俩换了身轻便点的装束，准备出门种上一天的忘川花。

小陆因为前几日有过实践经验了，她先戴上手套给夜枭做示范。

“先要把地上的土块拍松。”

夜枭收束了全身的魔力，学着小陆的动作，将地上结成块的泥土揉捻散开，同时，如果碰上杂草、石子儿，还要从泥土里清理出去。

“然后把农肥撒进去。”小陆伸手探进脚边的褐色布袋中，抓起一把腥臭潮湿的肥料，屏住呼吸，洒在身旁的泥土中。

然后她站起身，握着三齿犁在松软的泥土表层搅拌了几下，令农肥和泥土混合在一起。

夜枭有样学样，跟着她的步骤也施好了肥。

小陆右手拿起小铁锹，在土里挖了个拳头大的小坑，左手从脚边的竹编簸箕里挑拣出几粒种子，洒进小坑里。

“然后把坑填上，就算种完了。”

小陆神官认真回忆了一下典籍上的记载，又结合了一下前几天松土施肥的记忆，然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她非常认可自己对于种田已经做到了“知行合一”。

“理论很透彻，实践很到位，”夜枭脱下手套给小陆鼓鼓掌，“农肥很稀缺。”

“嗯？为什么稀缺？”她指着忘川居的方向问，“后院没有农肥了吗？”

“对呀，你们那天施肥基本上把库存用光了，这是最后一袋。喏～”夜枭对着褐色的袋子努努嘴，“之后宸儿又没有补过货。”

“哈！”小陆神官过于气愤地冷笑一声，然后扔掉了手里的农具，咬牙切齿地说：“没关系，计划被打乱是我的命运，我了解。”

夜枭在赶紧去找夜宸回来帮忙，和庆祝今天不用干农活之间犹豫不决。

他刚想顶着小陆的盛怒，劝她再休息一天，突然，他内心的警铃大作。

下一刻，他的魔识疾如雷电般地四下铺开，警觉地感知着方圆十几里内的所有动静。

小陆神官立马察觉到了夜枭的应激反应，她皱紧眉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有人来了。”

她张口做了个“人”的口型，并疑惑地盯着夜枭。

“凡人。”话音刚落，夜枭就飞身离去。

就在小陆神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抓小鸡似的拎着个凡人落在了她边上。

“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我是凡间一半仙道人，奉人皇之命，前来寻忘川花。”

眼前快要被吓破胆的凡人虽然狼狈，但凭他的穿着打扮，确实能看出是修仙之人。

小陆神官有些惊讶：“你是谁？要忘川花做什么？”

夜枭将他放了下来。

信立祥连忙做自我介绍：“小道乃斟鄩岐国人，我们的皇帝被司命殿的仙君诓骗，给皇后吃下了假的忘川花。因此皇帝派小道来忘川，寻找真品，挽救岐国。”

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在小陆心中撺起。

“忘川是上天庭的附属部门吗？我是什么上天庭编外职员吗？一天到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修补工作失误、收拾烂摊子？”

她预感再这样下去，自己可以美美地拥抱“主妇型精神病”了。

从那场仙鬼大战开始，到情根移植手术，再到忘川花被淹死，她现在得重新栽种，小陆神官发觉自己最近的生活都在围着上天庭转了。

有道是“神仙一怒，凡人遭殃”，信立祥被小陆的怒气震慑，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她见这凡人两股战战，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打抖，于是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和蔼的语气说：“暂时没有忘川花，你过段时间再来，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种出来了。”

信立祥用余光瞟了眼空无一花的苗圃，艰难地挤出了个笑容：“遵命。呃……小道还听说，夜宸真人经常出现在忘川，不知小道能否拜见真人，岐国有一事要请真人相助。”

夜枭冷冰冰地开口说：“他不在。”

短短三个字噎得修士大气不敢出，他拘谨的目光在夜枭和小陆身上来回扫视了一下，然后识相地行了个大礼，告辞离开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去找宸儿，让他回来帮忙。”

小陆神官转身回忘川居，留下夜枭独自在那琢磨。

“一个两个的都找夜宸，细心体贴周到，吃苦耐劳温柔，就很了不起吗？”

夜枭的后槽牙都快被他咬碎了。

他愤恨地眯了眯眼睛，盘算着那凡人应该没走远，便立刻飞身追了上去。

“喂，这位道士，”夜枭现身拦住了凡人，“你要找夜宸真人帮什么忙？”

面对突然出现的夜枭，信立祥吓得差点心跳骤停，他捂住胸口缓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仙人可曾听说，三百年前，夜宸真人和魔界的魔尊带着一众六界大能围攻上天庭，掀翻了灵霄宝殿。”

突然被人提起陈年往事，夜枭有些尴尬地“嗯”了声。

“魔界多是枭蛇鬼怪，我们着实不敢去请。但若是夜宸真人肯施以援手，岐国可担保，从此以后，只供奉真人一位天神。”

要是信立祥修为再高一点，他或许就能感受到身旁的杀气了。

但他明显资质平平，只顾着继续回答夜枭的问题。

“岐国正与神界开战，人皇欲请夜宸真人助阵。”

闻言，夜枭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凡人用最窝囊的表情，说出了一句最惊天动地的话。

信立祥看夜枭惊讶得说不上话来，于是耐心地和他解释：“神族六公主当年牺牲自己的孩子，救万民于滔天洪水，不知仙人可否知晓？”

夜枭当然也知道！

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此情此景，无论怎么看，都隐隐透露着荒诞。

信立祥用庄重的语气说：“在那之后，上天庭要求斟鄩这片土地上，每一代的人皇都要献祭自己的长子，以回报六公主浩大的天恩。

斗转星移，朝代更迭，如今岐国觉得，这数千年里已经牺牲太多无辜的婴儿了，这条“人神契约”应该到此终止。”

直到那凡人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夜枭才慢吞吞地回到忘川居门口。

他停在原地，面对着眼前宽阔的忘川河水，反复品味着信立祥临走时说的话：

“六公主如今陨落身死，没有谁再能知道她的想法，但万一六公主也觉得这契约不必再遵守呢？

那斟鄩这片土地上历代的人皇仍要坚持承诺，到底是在遵循谁的意志？”

直到小陆把手搭上他的后背，夜枭才将飞散的思绪收了回来。

“这么愁啊？”小陆不看他，也只望向面前的忘川，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让你愁成这样，应该是和我有关的事吧？”

夜枭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了小陆一个问题：“你说人死了承诺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小陆转过头看了夜枭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不给我语境，我没法回答。”

夜枭再次陷入了沉默，这让小陆更加奇怪，他从那凡人那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和夜宸曾经有个孩子，但你不想做母亲，夜宸又什么都听你的，所以你用那孩子救了一片大陆。你无所谓孩子，也无所谓救人，可这么多年，上天庭一直打着你的名号，让这片大陆上的凡人回报神仙。”

“？？？……！”

夜枭刚才一连串的话说得又快又顺溜，简直就像相声贯口。

但小陆神官听了却笑不出来，也无法拍手称赞，她是彻底愣住了。

夜枭也紧张地掐了一下小陆的胳膊，紧接着，小陆抬起右手，朝夜枭的面前伸来。

他害怕地闭上眼睛，但缩着肩膀等了好久，等来的却是小陆简单的命令：“给我看看。”

“嗯？”

夜枭睁开眼睛，这才看到小陆的食指指腹戳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她说：“我喜当妈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27-1. 我要得到这个人的忠诚

六公主第一次见到夜宸时，他正抱着横刀缩在角落里打盹，他将头靠在刀鞘上，像个抱树桩的考拉。

六公主是来杀夜宸的，但见到这传说中的望月楼楼主、冷月的死士时，她却一点都看不出面前这人的嗜血狠戾。

“这么俊俏的人，杀了还怪可惜的……”隐去身形的六公主蹲在夜宸面前，细细端详了许久。

她此刻在的地方是凡间一处大陆，大陆上一个叫璟国的王朝正上演着权臣夺位的俗套戏码。

上天庭受璟国皇子赵逸的委托，帮他除掉将军常叡，这本身是毫无难度的活儿，但司命殿派神官同六公主禀报说：“常叡和一位叫冷月的女子情定终身了，而冷月有非常硬的皇后命格，不是司命殿能够干预修改的。”

据皇子赵逸交代，另外一个棘手问题是，冷月背后有一个死士组织名叫“望月楼”，楼主是冷月年少时救下的一个奴隶少年，她给了他自己的姓氏，并取名宸。

想到冷月的命格，六公主揶揄赵逸：“这死士不算什么问题。”

但此刻，六公主盯着夜宸，心里喃喃道：“确实棘手。”

正在闭目养神的凡人夜宸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忽地睁开眼，拔刀向六公主的脖颈处压去。

干脆显出身形的六公主轻轻松松地抓住了刀刃，迫使夜宸停下了动作。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夜宸睁开的眼眸，那是一双澄澈明亮的紫瞳。

六公主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临走前她笑着让夜宸给冷月带话：“让她爱人收拾收拾准备登基吧。”

冷月册封大典那天，六公主受邀下凡来参加婚礼，席间她对夜宸说：“她已经找到了挚爱，我亦能保她世世平安，你从今天开始跟着我，如何？”

夜宸拒绝了六公主。

冷月寿数将尽时，六公主又下凡送她一程。

当着她的面，六公主问夜宸：“我能赐她永生，让她和常叡位列仙班，你同样也能飞升。你带着望月楼投入我的洞府，如何？”

夜宸望着六公主没有说话，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冷月身上。

尽管夜宸没有答应，但六公主依然去地府要走了冷月和常叡。包括夜宸在内，他们三人的修为法力是六公主亲自传授的，冷月飞升的那一天，六公主递给她两块令牌。

“照着凡间望月楼的制式，我在上天庭重建了望月楼，这是楼主令，从今天起，这便是你们的洞府了。恭喜你，飞升上仙。”

数百年间，冷月已经和六公主结下了亦师亦友的情谊，她凑上来拱着六公主的腰问：“怎么这次不跟我要人了？”

六公主冷哼一声：“不急，不急。”

那些年，上天庭的神仙都以紫瞳为美。

就连远在魔界的夜枭都听说这件事了，他约了六公主在神魔交界处切磋，一边斗法他一边问：“听说你见色起意，非要强占一个凡人男子？”

六公主和夜枭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干脆地承认道：“说见色起意也没错，但那只是最初。可我越得不到他，我就越欣赏他对冷月的忠诚，”

她用法力震碎了手中的剑，然后驱动剑刃碎片向夜枭飞去，夜枭舞枪阻拦，一时没有防备，让六公主近了身。

她屈起的五指如利爪般刺入夜枭的胸膛，然后她微笑地抚摸了一下夜枭的心脏，便推开了他。

六公主用嚣张且坚定的语气说：“我一定要得到这个人的忠诚。”

在凡间时，望月楼设立的初衷便是“平天下不平之事”，如今冷月、夜宸皆飞升成仙，那望月楼自然而然就开始替六界平不平之事。

六公主作为望月楼的一员，也领了个门主的头衔。她的朋友遍布四海八荒，而她去六界接受委托时，也经常能结交新朋友，久而久之，望月楼的门主数量逐渐增多，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且望月楼办事全凭义气，不在乎回报，因此许多向天求助无门的六界生灵，便会转而寻求望月楼的帮助或庇护。

真正让神界警惕起来的，是夜枭这个魔尊投入望月楼的举动。

此时的六公主和夜枭都已经开始厌烦神、魔乃至六界，他们俩看透了六界草台班子的本质，盘算着干脆将望月楼从六界脱离出来，成为一个没有种族、没有立场的中间地带。

但这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需要漫长的筹划。

夜宸在六公主和冷月提起这个计划后，第一次私下单独找了六公主：“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过了很久，他们复盘曾经的峥嵘岁月时，他们是这样客观总结夜宸的“变心”的：

夜宸对冷月的忠贞不渝或许也是一种命格，只是随着夜宸修为的提升，再加上六公主这个BUG般的存在，扰乱了命数，他与冷月之间的羁绊慢慢变淡了。

“但是我永远不会背叛她，护她平安仍然是我不会放弃的事。”在夜宸改名的那天，他红着脸，用倔强到几乎一字一句说话的方式和六公主强调。

六公主则心满意足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

在那之后，六公主以望月楼门主的身份出去做任务，背后便总能看到夜宸的身影。

而她和夜宸的一时冲动，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