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神官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夜枭手中的宣纸：“之后又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

夜枭瞪大了眼睛，他不敢想象，她之前居然还受过类似的重伤，而他毫不知情。

这日记他是一点都不想看了。

小陆神官连哄带劝地说：“也没那么类似，这次我没受伤，你快给我看。”

魔识沉入日记后，眼前回忆的场景夜枭十分熟悉，因为故事的地点就在他的魔界。

彼时，他已经当上了魔尊，而回忆中的六公主容貌也更接近如今。

凭着上一段的记忆，他很容易地找到了当时的梦微。少女的模样和声音没太大变化，只是眼神中多了份坚毅，而且修为已至上仙境界。

梦微乘着飞驰的貔貅在魔界边境地带上空盘旋了好几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发现了目标，驱使貔貅向森林深处飞去。

但等她来到徒弟思常面前，看到思常双脚固定在原地，无论怎么挣扎都不能移动半分时，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落入了魔族的陷阱中。

随着一张巨大的魔网兜头落下，困住了梦微和貔貅，一名魔王被群魔簇拥着，从密林内得意洋洋地走了出来。

“大王，您真是英明神武，这些蠢笨神仙果然一个接着一个地上当了。”

一名魔将跟在魔王身后，手里拎着只奄奄一息的貔貅幼崽。

“常宝！”

伴随着身旁母貔貅的恶吼，梦微紧张地抓紧带刺的魔网，试图拨开缠绕网丝的魔气，看清楚常宝的受伤程度。

魔王虽然算到了兽修不会放弃自己养育的神兽，却没有算到母兽对幼崽的爱。

母兽像是不怕疼地撕扯着魔网，豹掌般的肉垫被锋利的倒刺划开，魔气侵入伤口，随着血液和筋骨腐蚀貔貅的身体。

同时，做困兽之斗的母兽仍然不忘将梦微护在身下。

“师傅……”

思常看着掉入陷阱的梦微和母貔貅，懊悔不已，恨不得拼出她这条命，去换她们脱困。

她心中满是自责：“都怪我非要立刻出来寻常宝，才导致如今的局面。我应该听师傅的话，等支援的师姐师兄们到了，再一齐进入这密林的。”

包围着思常和梦微的一群地魔，在魔将的指令下，提着兵刃渐渐缩小了包围圈。

数不清的地魔从思常身边径直走过，像是根本不屑看一眼这窝囊仙界的俘虏。

他们举起兵刃对准魔网，眼中充满了对功绩的渴望——若是能处死眼前的神兽貔貅，这将是无上的光荣。

“杀了貔貅和这个上仙！随本王去向魔尊大人请赏！”

群魔山呼海啸般激动兴奋的情绪刺动着梦微和思常的心。

这种绝望的无力感，一下子将她拖进了千年前南海幽暗的水底。

直到六公主给人以希望的声音又从天上传来，她都没有完全解开心中已经束起的桎梏。

梦微依偎着虚弱的微宝，苦涩地喃喃自语道：“我们终究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六公主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破开了罩住貔貅和梦微的魔网，一神一剑，又以破竹之势开始逼退地魔们的兵线。

面对溃不成军的群魔，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的魔王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般，逆着仓皇逃命的地魔逃命的方向，找到了已经丧失求生欲的思常。

依然手提貔貅幼崽的魔王踢碎了困住思常的结界，挟持着她和幼崽，试图和六公主谈判。

六公主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魔王：“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乎一两个神仙、神兽的生死吧。”

魔王被这个略带嘲讽的回答噎住了，他瞬间恼羞成怒地掏出自己的法器弓箭，张弓满弦，对准了正带着梦微升天离开的母貔貅。

“你的属下可还在我的射程范围之内呢，六公主。”魔王摸准了母貔貅舍不得自己的孩子，离开的速度不会太快，他试图再次和六公主谈判，“我们各自退一步，你放我离开，我逃回营中的那一刻，就会放这两个小家伙离开。”

六公主听到这个条件，像是看笑话一样望着魔王，并没有接话。

更加羞愤的魔王瞬间放开了拉弓的手，一支羽箭长啸地射出，堪堪擦着梦微的耳边飞过。

六公主凝视着地面的魔王眯了眯眼睛。

半晌，她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魔王顿时松了口气，他双手挟持着思常和常宝，眼神紧紧盯着六公主的背影，然后谨慎地向后退去。

当他突然意识到六公主正在朝羽箭方向飞去的同时，六公主已经伸手抓住了箭柄，她间不容瞚地急转身体，须臾之间，她将神力迅速注入箭身，又奋力朝魔王掷去。

一声骇人但短促的箭鸣声炸响，然后在箭头射穿魔王眉心的那一刻骤然停止。

缓缓落下的六公主对着魔王死不瞑目的尸身，有些顽劣地嘲讽道：“我没开口答应呢，你在自作主张些什么？”

“六公主。”

“六公主，属下来迟，请六公主恕罪。”

姗姗赶来的神兵们向六公主抱拳行礼，她挥了挥手让他们免礼，并吩咐道：“此行魔界的公事你们去处理吧，我带她们回上天庭了，处理结果明天来向我汇报。”

这段记忆到这边似乎就结束了，但夜枭此刻的眼前是一片空白，并没有像正常情况那样，出现示意他抽出魔识的混沌。

就在他疑心的时候，六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眼前的空白又被随之而来的记忆代替。

夜枭心中揣测：“这估计是在此之后，小六对这段记忆添加的评注。”

事实的确如此，夜枭又在日记中断断续续经历了几段不连贯的回忆。

第一段是六公主陪伴照顾受伤的梦微，直至她完全康复。

但就连夜枭都察觉出，梦微的心头一直愁云笼罩，就算身体恢复过来后，也很少去御灵殿驯兽了。

“她这是重度抑郁了吧。”

他在心里暗暗猜测。

第二段则是上天庭司战神仙的一场会议，但夜枭从参会的神官品阶可推测出，这场会议级别非常之高。四天门的守将降魔大元帅李靖、太乙天尊和真武大帝都位列席上，连如来佛祖都象征性地派帝释天参加会议，还有一众元帅、天王随同出席。

说实话，夜枭是非常好奇整场会议的内容的，毕竟在座的各位都是他的“老相识”了，这种深入敌营、窃听对方高级将领开会的机会一生可能仅此一次。

但六公主在这篇日记中只截取了一小段回忆。

真武大帝开口询问六公主：“是否要考虑变革一下御灵殿神官的职权范围，减少御兽神仙的数量？”

六公主沉思片刻，没有立刻回话。

李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倒也不是说要减少御灵监的数量，但是可以收束一部分职能。我的意见是，御灵监应该把工作重心放在神兵坐骑的豢养和训练上，仙族兽修讲究‘神仙和神兽缔结契约、互为牵绊’的那套，不太适用于御灵监。”

“嗯，”真武大帝表示赞同，但他同时客气地和太上老君解释道，“但不可否认仙族兽修对上天庭做出的贡献，没有他们的付出，那些散落在六界的珍稀神兽，会更难被我们找到，也是因为他们的帮助，御灵殿的工作才会向规范化、系统化迈进一大步。”

太上老君有风度地摇头浅浅微笑，并表示他并不介意他们的讨论。

直到这段简短的回忆结束，六公主都只默默地在旁边注视着，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第三段回忆明显是一个偷听视角。

六公主的神识悄悄潜入一间屋内，仙界地位最高的太上老君坐在主位，左侧依次坐着通玄真人、洞灵真人，右侧则是南华真人和冲虚真人。

太上老君正颜厉色地向四人解释了神界的态度，然后深思熟虑地说：“近百年间，藏室和漆园遇到优秀的兽修，就留在仙界自行培养吧，不要送去神界历练了。”

通玄真人和洞灵真人点头称是，南华真人和冲虚真人则互相对视，最终也无可奈何地眨了下眼，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最后一段回忆很漫长，但是记忆中只发生了一件事。

六公主站在南天门外，和收拾完行囊的梦微告别，她目送着梦微离开，直至对方再也看不见为止。

然后她独自在南天门高耸的门柱顶上，坐到上天庭的夜幕降临，门口守卫换了一轮又一轮。

短短四段回忆，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一门修仙派别是如何没落的。

六公主于高处独自静坐，她没有为接下来可以预料到的一切惋惜，只是在默默地消化朋友离去带来的痛苦。

夜枭在这段无声的记忆里伫立了许久，终于在她的一声叹息中抽出了魔识。

再看到眼前的小陆神官，夜枭突然替她感到了一股解脱与自在。

他同时也嘲讽地想，记忆这东西实在可恶，有的生灵想名垂青史，却一辈子籍籍无名，有的生灵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操纵回忆。

六界任何生灵都受制于时代的大势，个体在时势的巨浪侵袭下，多是求生而不是弄潮，如果不是与位高权重的大能产生了交集，这些人仙妖魔的一生，也就这么不被记录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