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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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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陆两次拒绝了夜宸‘回南城看看’的申请后,夜枭对夜宸使了个眼色,然后朝夜漓说:“你不用回司命殿吗?”

与此同时,他私下传音给夜漓:“回去看看命簿。”

小陆于是也说:“宸儿你也回地府去,我让神界把你从地府通传回来了,不久会有神官去找你。”

无论是怀念也好,是唏嘘也好,夜宸在进忘川居之前,其实有期待和幻想过,他们四人促膝长谈的情景。几万年前,他不曾想过如今这种“坐下来聊聊天”的时刻会这么稀少,因此在进门之前,他也想不到这个时刻会如此短暂。

所以说过去怎知现在,现在怎知以后,夜宸看着面前的三人,突然很想在此刻问问小陆:解散望月楼,遣走朋友,自废神力,来到忘川的这些年,有没有过后悔的时候。

夜宸猜测,如果是夜枭,那他此刻可能真的问出口了。或者他在陪伴小陆的这些年,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某个时刻,他已经开门见山地过问她了。

但既然夜宸此刻被不知名的理由扼住喉咙,无法开口,那他也不会从夜枭那问到答案。

在夜宸和夜漓相继告辞后,夜枭看着正发呆走神的小陆,直接开口问:“你觉得那个女孩很好,你完全可以交她这个朋友,你过去在凡间不是没交过朋友。”

“不可能。”小陆神官不经常说这么绝对的话,这三个字一出,夜枭都愣了下,但小陆继续解释,“两个原因,第一,我走进她的心里,依靠的是技巧和谎言,我们第一次谈话的空间是一个虚假的‘女□□谈空间’,哪怕夜漓现在把这辆车过户给我,她脑海中对于气味印象的构建也是错位的。第二,你知道的,我交朋友看重忠诚,但我自己首先就没有在这段关系中,做到坦诚。”

如果说第一个理由,夜枭需要经过思考后才会理解,那第二个理由出来的瞬间,他就条件反射性地明白了。

他甚至在想,要不然等夜漓查完命簿回来,干脆把他堵在忘川外面,让他不用多此一举地来告诉小陆了。

于是他的确就这么做了。

他幻化回枭的真身,从入夜直到天明,都驻守在忘川居的屋顶上,索性这一夜,夜漓并没有拿着命簿过来。

但世事的无常总是思之令人发笑。第二天早上,他回忘川居的房间内洗漱的时候,一夜未睡的夜漓失魂落魄地来到忘川居,迎面就撞上了正要出去晨练的小陆神官。

“怎么了?”小陆神官看到夜漓攥着的是命簿,心下立马预感到了什么。

“袁凌,死了。”

袁凌走后的第四年,这年清明时节的南城陵园,扫墓的人格外得多。每年这时总是烟雨蒙蒙,今年却是个晴天。

“今天的太阳真的很好啊。”

“是的呀,真的有种阴霾散去的感觉。”

陵园的入口处,站着一群已经扫完墓先出来的人,男人聚在一起抽着烟,交谈着接下来的经济形势,女人在诉说着共同记忆。一辆轿车在入口处听了下来,没有要开走的意思,一人怀里的狗暴躁不安地低吠着,终于有人忍不住,要走上前敲车窗。

可是这人从原地走出仅一步,就停留在原地,除此之外,狗吠声也停止了。同时,方圆五里内的一切都停滞了,只有这辆车的车门被缓缓打开。

手拎一盒变形金刚套装的小陆走在最前面,她身后是同样身着黑衣的夜宸、夜枭、夜漓三人。小陆走过排排面目相似的墓碑,最后在一块已经摆放完祭品的碑前站定。照片上的女孩用一双杏眼,敏感而思辨地注视着每个来访的人,兔牙躲在紧闭的唇下,其实,它们生前也很少示人。

“我看了你的命簿,一开始小漓还和我解释了,为什么德国突然修改了他们的出入境管理政策,以及‘航班停飞、禁止入境’大概是什么意思。

我很难过我不在你身边,那时候你只能和你的家人待在一个屋檐下,但是我明明是那个有能力从天而降,给你一个拥抱的人。”

小陆将手上的变形金刚套装,放在一堆贡品的最中间,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命簿上说,你最后是半夜偷偷拿了车钥匙,开着车冲破了隔离板,一路开到河边的,甚至出动了十几辆车都没能拦住你,哈……真的很酷。这个时空,很少人能够拥有这种‘人生戏剧化的瞬间’,你自己就活成了路易斯和塞尔玛。”

喉咙有些酸胀,小陆停下来陷入沉默,她与那双黑白、却更加充满灵韵的眼睛对视,过了很久后她才又开口:“祝你自由,末路狂花。”

小陆退到旁边,夜枭也站至她的身后,夜宸与夜漓依次上前行了个凡人的鞠躬礼,他们两人没有带任何祭品,小陆对他们交代道:“不用带,她不需要你们的东西,就去送她一程。”

四人在墓前又伫立片刻后,小陆看了眼明媚的阳光,然后淡淡地说:“走吧。”

陵园入口处的车消失时,那个向前走了一步的男人,因为惯性,向前踉跄了一下。

“欸?我要走去干嘛的嘞?”

“不管了,你去开车吧,这个天好像要下雨了。”

“对呀,怎么说变天就变天。”

忘川河畔,一团黑气卷着四人稳稳落地,小陆神官不说话,夜枭、夜宸、夜漓也只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忘川居。

忘川居内的桌案已经被小陆神官一掌拍得破烂不堪,木头碎屑中,孤零零地躺着本命簿,但是没人敢上去捡。

“宸儿、小漓,你俩带着部下,去统计出喝过夜漓直播间忘川水的凡人名单,我要详细到性别,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工作背景,以及豆瓣和微博等,所有可查到的网络信息。”

“好的,你多久想看到?”夜宸直接答应道。

“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详细的汇总。”

夜宸的表情都流露出些为难了,夜漓则更觉压力极大。夜枭看了眼两人,从袖袋中拿出块牌子丢给夜宸,说道:“望月楼当时跟我回魔界的朋友和下属,可以凭这块令牌调动。”

夜宸和夜漓的表情瞬间如释重负了不少。

时间紧急,两人说了“告辞”后,就匆匆离开了。

夜幕不解风情地按时降临忘川,树影被月光越拉越长,深夜的忘川居门口,仅留着一盏不与星月争辉的烛火。

忘川居内空无一人,小陆神官和夜枭并排坐在泉水旁的歪脖子树上,她知道今天夜枭在凡间动用了大范围的魔力,此刻身上不爽利,不愿意回忘川居,于是陪着他出来赏月闲聊。

夜枭像是不经意似的问:“你从抽去神骨到现在,还有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

“有,有肯定有。但是都很细碎。”小陆神官浅浅回忆了一下,“但是我有过一次,怎么说呢……你可能要笑话我了。其实,我有过一次真实的后悔。”

于是,小陆同夜枭讲了那日在忘川,因为寒冷而晕倒的事。

“……自此以后,我就格外怕冷,你看我在凡间的时候,就非常依赖取暖物品。”

夜枭听完后,觉得自己应该尖酸刻薄地对她说“活该”,但他犹豫了,矛盾的内心最终驱使他委婉地说:“所以我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选择做凡人。”

“神族地位万古不变不是好事,神仙谱也应该更迭。”小陆抬手阻止了想要插嘴的夜枭,“但我从前这么想,是期待神界更好,现在我单纯只觉得,六界需要新的可能。”

夜枭从前没有说服过小陆神官,现在他也不会,也做不到。他有些撒泼耍赖般地双手抱胸,用不满的语气,总结自己的看法:“总而言之,凡人还是太弱了,而且容易被情所困,还不真诚,欲望太多、行动太少……”

小陆很久没见夜枭的少年脾气了,她哑然失笑,甚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而且亏他们想得出,买忘川水求‘断情绝爱’,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去修仙。”

“因为神、仙两界关闭了这个时空凡人的晋升通道。”

“为什么?”这番话让夜枭很吃惊,因为他从前没听小六讲过。

“忘了,”小陆神官看了眼夜枭,“真的忘了。”

“所以你这次大费周章地要出手,连我们召回望月楼都默许了,究竟为什么?还是因为夜漓口中,你提到过的那个‘可能性’吗?”

“不是。”小陆目光冷冷地看着天上的半月,“《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但这‘天’本就是不公的,也是‘天’把这个时空的生活弄乱了,然后‘天’还要指责世人。”

忘川的一日,在人界也没有太久,夜宸和夜漓带着下属在凡间奔走,腿都要擦出火星子了。他们数不清文吏写炸毛了多少支笔,也没算过从神、仙、魔三界私运了多少纸出来,总之在一片井然有序的混乱中,夜宸和夜漓按时把小陆神官要的信息,收集整理了出来。

他们二人从前就关系不错,现如今又得到了一个机会,像当年那样共事,在回忘川的路上,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生出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待到小陆神官拿到所有的资料,他俩听到下一步的安排时,突然又觉得,这种怀念偶尔有一些就行了,不必常有、不必太有。

面对半堵墙那样高那样厚的资料,小陆直接下令,让他俩把负责记录的文吏们带上来。这群文吏都是熟悉的老人,他们大多有超强的记忆力,以及推理预测能力,小陆问一个问题,他们就能迅速从事先分类好的纸张中,找出相对应的那些。然后命夜枭根据她的指示,把所有的纸张分区、分方位地摆好。

这是从前望月楼紧急分析暗卫带回来的情报时,通常会用到的大案牍术,夜漓自从做了少司命后,就将其改名为“大数据分析”。

当年在望月楼时,负责这件事的人是崔、虞二人,自从望月楼解散,这二人归隐避世,很少再有人能熟练使用大案牍术了。

但现在看来,另一个会熟练使用的人,已经用手上小小的一摞纸,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宸儿,小漓,把这些买过忘川水的人带到忘川来,我来帮他们断情绝爱,剑斩情丝。”

夜宸和夜漓接过这摞纸,脑袋凑在一块儿,细细浏览了下,然后由夜宸委婉地说出了两人心里的想法:“性别、阶级、地域……你这指向性有点明显了。”

夜漓胆小地补充道:“嗯,十个里面只能挑出一个男的,一百个里面挑不出一个中产。”

小陆客气地遣退了周围的文吏,然后用嘴笑眼不笑的神情,轮流扫视三人问:“我不可以双标吗?”

这明显不是询问,要是他们三个有谁真敢回答,那才是脑子泡水了。

小陆满意地点点头:“袁凌在离开前最后和我聊的两个话题,一个是儿童玩具的话题,一个是男女两性在被逼婚时,社会使用话术的不同——她用了“威逼利诱”这个词。

将两个话题结合起来可知,在他们这个世道的社会范式中,通常会用威逼,来制造女性成长时的“缺乏感”。当女人暂时性获得充盈后,就会有人出来告诉他们:‘还缺,还不够’。

但男性不会,他们从出生起,被告知的是‘世界在你脚下,你可以’,他们的不够,被形容为成功路上的锦上添花。

凡人所在的世道,以及他们看不见的天道,已经把“双标”写在明面上了,他们可以,那我也要。”

没有特殊情况,司命殿要改凡人的命格,殿内的仙吏需要填一张表格、找至少四位上仙签字盖章。然后,司命仙君需要再填一张表格,找至少六位上神签字盖章,才能合理合规地修改。

但小陆神官让夜漓直接把司命星盘结界设在了忘川崖上。

没有特殊情况,神仙妖魔不能向凡人暴露身份,一旦暴露,就要去上天庭或者魔魔堡,接受天谴或地罚。造成恶劣影响的,还要去身入灭。

但小陆神官让夜枭在征得凡人同意后,直接把人排列整队,有序地带进了结界。

没有特殊情况,望月洞府是不会布雨的,但小陆直接下令让夜宸一场大雨,彻底把忘川净化了个干净,甚至还勒索了些滋补灵药泡在水里。

小陆神官看着眼前既期盼又恐惧的凡人们,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说:“别害怕,我们是六界中再厉害没有的大人物了,从这跳下去,到拔出情根,最后送你们回凡间,我们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

她慢慢走到忘川崖边,用后背入水的姿势站定,亲自给所有人示范:“跳忘川不疼,没有生活附加给你们的那些疼。”

说完,小陆神官展开双臂,闭上眼睛,轻盈地向后倒了下去。

“分手吧!——”

“我不会再回来了!——”

“再见吧,不会被治愈的童年!——”

“我喜欢,但我更需要成功!——”

……

小陆神官带着枭、宸、漓站在忘川河畔,看着一簇一簇的情根从这些凡人心上剥离。

呛水,窒息,挣扎,下沉。

解构,怯魅,异化,自洽。

潮水腾起落下,将凡人独一无二的情根撕拉下来,慢慢地,河面上漂浮着千丝万缕的发光体。小陆残酷地联想到那些被老鹰赶下山崖的幼鹰,以及童话书中剪尾长出腿的人鱼。

逐渐地,河水趋于平静,第一个跳下来的女孩已经浮上河面,涉水而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朝小陆神官走来。她看着这些人眼神中的坚毅和野心,浅浅地笑了笑。

“前山已渡,后山待攀,恭喜各位成功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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