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未停。

院落中树枝杈上已然落了厚厚一层雪，将枝条也压得低，孟归宁一路行来，肩上也浸得湿透。

“孟大人怎么忽的想起来府衙了？”

孟归宁坐在大厅，看着俞嵊自门外步步走近，眸中冷然，面上却是笑着，说出的话带着刺，“我这般闲人自然是比不得俞大人忙碌，不日便要回京，这不得来瞧瞧俞大人适不适应，来了这许久，又做了什么好事。”

“孟大人为民为公，可绝非我等常人能比的。”俞嵊笑着上前，道，“听闻大人今日抓了个人，好似是本地的乡绅，倒不知他是做了何事，惹得大人这般动怒。”

“那人入了狱怕是提出来得费些时间，”孟归宁说着，看向身后的一人，那人被她盯得一愣，只得走了出来，头却低着，“不如你问他，要来的快些。”

说着，孟归宁冷声，“抬头。”

那人一抖，只得抬起头。

俞嵊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孟归宁却觉得，他知晓。

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知晓。

她再过不久便要返京，可他却要在此不知多久，哪怕知晓此处背地里的交易怕也不敢动手，若不然，他怕是难在此处待下去。

可他也不愿全然放任，若是这般，他便对此处全无掌控力了。

她已然在此处许久，今日却突然在街上遇到，怕也有他在背后。

他要借她的手立威，也不看看她的手，他能不能借的起。

“此人交代了这些，大人不妨看一看。”孟归宁起身走上前，将手中叠好的信纸递过。

俞嵊看着她手中之物，凝神半晌，轻笑一声接过。

那上头东西罗列的清楚，不多时便看得七七八八了。

见他看的入神，孟归宁也不再落座，只是在厅中来回走着，不大的地方不多时便也看了个遍。

“哦对了，”看着窗上的雕花，孟归宁似是想起什么，转身面对着俞嵊，“这府衙中，我记得还曾有一位老人，怎的不见了？”

听她提起此事，俞嵊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抬起头，语带不明道，“这府衙上上下下少说几十来人，我初来乍到，人尚未认全，倒是不知晓何处有何人。”

“是吗？”孟归宁说着，走近几分，定定看着他，“那人在这府衙待了几十年了，昨日忽的便请辞了去，原该拿的银两也没拿到几分，这我倒是有几分不明了。”

“依我諭阳律法，这般在府衙待了三十年以上的人，若非因过错被辞，不在官府当职后每月该有七百文，是也不是？”

俞嵊面色变了变，却也不得不应和，“是。”

“那便怪了，”孟归宁笑了笑，直直看着他，神色冷的渗人，“我在账簿上，并未看到此项。”

俞嵊已然看完那信纸上的内容，此时却仍是那上头不知哪处，垂着头，语气平静，“怎会，那上头……”

“没有此人。”孟归宁打断他的话，接着道。

那账簿上与此有关的确实一桩桩列的清楚，可独独缺了这一项。

闻言，俞嵊默了半晌，慢慢将那信纸重新折好，这才又抬起头，看着她，忽的笑出声。

“孟大人，”他道，“在下有一问题，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孟归宁看出他神色中的冷意，却也不惧，迎上他的目光，道，“自然。”

“我受陛下委任来此处上任，大人又可有任状，若有，任的是何处的职，若无——”

说着，他顿了顿，看着她，神色已然全是冷意，再无半分先前的温和模样。

“又如何在此处调兵遣将，干涉官员作为，擅动官府文书。”

“呵。”

孟归宁看着他不复方才的情景，却是忽的笑了笑，暗道果然，看着他，神色自得，“大人何必动怒。”

说着，放在身侧的手招了招，站在不远处的南陵便是上前，递过一封信。

她这位陛下的任命下来的虽晚，好歹算得上及时。

孟归宁接过信，递给他，开口道:“大人何不看看？”

俞嵊看着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似一潭死水，忽的生出一种不可控的慌忙之感。

他接过信展开，一字一句看着。

信不长，他却看了许久，看着那最后一句愣神半晌——

“命右前司使少卿孟归宁往上邑，授以调兵监察之责。”

调的是林之衡的兵，监的是他。

最下面，是鲜红的印迹。

是陛下私印，他识得的。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当今真的如此这般信任她，敢将军政二责全数授与她。

若她真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这般大的权柄，哪怕只在此处几日，该布置的也都布置完了。

若是那般，此后这上邑，岂不成了她的天下。

“若是这般，”他抬起头，硬扯出一抹笑，“是我错怪大人了，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怎会？”孟归宁笑着，开口道，“本想着过几日便要返京，便不拿出来了，免得生乱，如今却是瞒不住了。”

乱？什么乱？他心里不痛快的乱吗？

俞嵊心中暗讽，却也知如今他算是做戏反成了戏中人，再是不痛快也只能自个儿忍着。

“既如此，”俞嵊顿了顿，又恢复了先前平静的模样，“此事是我失职，自会向陛下请罪。”

还真是……能屈能伸。

孟归宁看着他只觉虚伪，讽刺的笑了声，回到，“那大人还是要小心些，如今我还愿提醒你，他人可未必与你讲这几分情面。”

说是情面，她的话中可实在看不出有几分情面在。

不待俞嵊开口，孟归宁便又接着道:“那老人我前两天去瞧过了，身体还硬朗，该是还有个三五十年的。”

这便是威胁了。

如今他才到此处不久，本就没几分势力，她又得了这般权柄，不知暗地里有多少部署，他便是再没脑子，也知晓不可随便动手。

况且，那人也没碍着他什么。

原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没权没势却看不惯这世间不平事，向他告发了邵景山。

他虽要惩处，却也留不得这般不可掌控之人在身侧。

那人当是也知晓了他不是自己等的那个青天大老爷，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没有好处，便自己请辞了去。

那七百文，倒也算是他失策。

他没料到孟归宁真敢插手，更没料到陛下当真这般信任她。

不过也无妨，后头将银两补上，此事算不得大问题。

“那我便放心了，”想着，俞嵊却好似松了口气，“到底是我的过错，若真让他出了何事又没银钱可使，那罪过可就大了。”

“大人知晓便好。”孟归宁转过身，不再与他做戏，“大人多保重，在下便告辞了。”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孟大人才是，”俞嵊也不介意她转身的动作，只是道，“孟少卿慢行。”

直到人不见了踪影，柳溗这才从后头走出来。

“怎么样，”他笑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这出戏，可是让人家一把火烧了啊。”

俞嵊睨了他一眼，一语不发。

“终日猎鹰被鹰啄了眼，滋味如何？”柳溗似是看不懂他那一眼的意思，又是笑着开口。

“你若不说话，还能有几分正经模样，”俞嵊神色冷了冷，看着他，“会有机会断了她的翅膀的。”

会有的。

迟早……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