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却有些恼怒,盖因他这把年纪的人了,固执不知变通,乍一听此言,心里慌的不行,先不管其他如何,只把她当做邪门歪道。
“圣人未有此言,黔首也未有此言,端看出是尔心思刁钻。”他摇头,“你与花颜今日便站到旁边,莫打扰其他学生听课。”
花颜垂头丧气,“完了,我阿娘要是听说被夫子罚,定要给一顿好打。诶,今日甚是不错。”
“啧啧,这夫子天天说什么圣贤语录,什么有教无类,还不是旁人提个别的就恼羞成怒了。天天要求学子做个圣人,他自个还不是呢。”阿嫦拿着书遮着嘴巴,嗤之以鼻。
“也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才接我回家,先前赵家哥哥身亡三七之日即到,我还没来得及去吊唁。”说到这里,她有些闷闷不乐。
赵微,年长她十几岁,阿嫦兄长自出生起就战死沙场,他就像自己兄长一样。
“赵小将军,就是你未婚夫婿?”花颜撞撞她的胳膊,“那你去跟娘娘求一道出宫令。”
“嗯。”
花颜本来还在说什么,却突然住嘴,阿嫦往她示意的地方一看——
太子正冷淡的看着她们,似被说话声所扰。是了,他们罚站的位置刚好就在太子一侧,也就隔了个王洲而已。
耳朵真尖…阿嫦腹诽,讨厌又如何,有本事告陛下把她赶出去,反正她也不愿意呆!
她向太子做了个鬼脸,发现他眉头皱的更深。
王洲好笑的看着她,只是暗示让她收敛一点——人家外公在上边盯着呢!
是喽,身后有人护着就是了不起。
夫子讲习完,来到她二人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一通引经据典的骂,花颜听不懂左耳进右耳出,阿嫦能听懂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气的老夫子怒发冲冠——
“下次也站着上!”
花颜无所畏惧,同窗们嘻嘻哈哈的围观夫子这一场酣畅淋漓的痛斥,等他走了不由安慰,“没事,我家请的学究天天给父亲告状,那又如何,就不喜这些酸书。”
“是极是极,还是谢兄有骨气。”
“别理会,难道他还能打人不成——”
这番话其实还有个缘故,太子年幼上学时,听闻那侍读甚是严厉,硬生生把他吓病了,圣上爱子心切,就申饬了那学究,学究性子傲觉得玉不琢不成器,圣上溺爱太子太过,于是竟辞官回家了。
剩下的几个侍读硬是改了性子变得和顺,再也没有体罚过学生。
周见深“纸糊”太子的名号就是那时传开的。
“走走走,咱们去御花园玩一圈再回。”
“听说浮光池的荷花开的甚好,我们去瞧瞧。”
“这有什么,我们王氏祖籍江南,江南的荷花开的才好呢,接天蔽日的。”
“王洲,改明儿你带我去瞧瞧呗,我还没见过江南呢!”有郎君问道。
“我也没见过…”王七郎的吹嘘卡在嗓子眼,见同伴们嘘声一片,“难道你们去过祖地?”当他不知道呢,做官的世家子谁能回去。
阿嫦悄悄和花颜咬耳朵,“你问了吗?”
“问了问了,我阿父说粮草武器等卷宗都在军粮御史那。”她有些困惑,“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没什么,这几天我在读孙子兵法,对这些很有兴趣。”阿嫦敷衍道,然而花颜她信了。
执起她的手,“你真是我心里最好的女子,这般优秀,却不稀的宣扬…”花颜眼里闪着星星。
“啊哈哈,是么。”这丫头真是有够肉麻。
“真的,你看那个唐以柔名声在外,谁都说她是世家女子的典范,高贵典雅,温温柔柔,熟读女诫,她凭什么代表其他女子啊!许多女郎因为她被迫诵读女训——她就是个祸害。”
可见也被她祸害过,不然怨气不会这么深。
阿嫦没心思和她掰扯这些,只想找到卷宗。在宫里想找东西就是麻烦,每日一问,到底何时才能出宫啊!
花颜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好悬才住嘴,“对了,阿父提了一嘴,那些卷宗好像现在在太子那里。”
什么!简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做什么去,御花园在那边。”
“我回寝宫了!”
花颜看着瞬间不见踪影的人傻眼,末了又佩服,不愧是她看中的女郎,消失的速度都异于常人啊。
…
阿嫦折了柳条,几下编了个花篮子,她一贯爱耍弄这些玩意,又细心选了几朵花,一个漂亮有野趣的花篮就完成了。
就不信那个纸糊太子不心动。
东宫一贯清冷,没有太多侍从。阿嫦提着小篮子和伴读们打了个照面。
说是伴读,也可以说是属官,同是同窗,人家早早的有了官位,只不过现下陪太子读书罢了。
人和人就是不能比。
她满脸唏嘘,其实伴读见了她也是震惊不已:这翁主的胆子怕是比常人都大,才和太子起了争端,他们是也不知道具体何事,只是据邱大伴透露太子气的不清,今天倒好,又气了人家外爷一通…
她还敢来东宫!
这大抵是真正的勇士,敢于在太子的冷脸面前迎难而上!
邱大伴也是为难,他不想进去通报:不知为何,太子今日下学的脸色就不是很好,这要是再被翁主气个好歹…他不敢想象。
“翁主,您就别再为难老奴了,殿下不见人。”他皱着脸皮,褶皱里满是讨好:这位可不是好相与的。
“你不去通报,怎么知道他就不想见呢?”阿嫦也皱着脸,可她年纪小又貌美,这个动作显得无比傲娇。
俩人来来回回拉扯,或许是声音大了太子听见了,只见一个小太监慌张走过来,“翁主,太子请您进去。”
阿嫦得意的哼一声,提着篮子就跑进去了。
“太子兄长,你看我给你带了个什么?”她一路走进去,也不见礼,直接把篮子放在太子书桌上。
眼睛瞥一眼书案,果然见旁边地上摆了许多书卷,上边大大写着“卷宗”。
太子终于抬头。
他仔细的看了一会那个花篮子,也没说什么,邱大伴就伸手提走,不知放到何处去了。
“兄长这是在看什么?”阿嫦凑过去看。
建安六年军粮卷宗。
阿父阿兄死于建安九年,也是她出生的那一年。
虽然从未见过父兄,但阿嫦在他们给自己的书信里,知晓他们对自己的期盼和爱,可却无缘得见。
知晓他们的冤屈后,她没有一刻不想找出证据,为他们报仇。
思绪转回,她暗自思索自个怎么能拿到后面的卷宗。
“礼已到,你怎么还不回。”声音冷冷淡淡,苍白的面孔上满是不欢迎。
一向深受众人喜爱的阿嫦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就不走,她在心里想。
邱大伴却目露震惊,大概是想不到他的殿下也会出口赶人罢。
“娘娘让阿嫦和兄长好好相处。”她想装一装乖巧,却不知道自个已经被乌溜溜的眼珠子出卖。
至少邱大伴就明显不信。
周见深不置可否,却也没再赶她出去,于是众人就见了这个情景:太子伏案笔缀不停,翁主趴在一旁百无聊赖。
阿嫦心眼绕啊绕,但在太子面前去翻卷宗?这也太莽撞了,被他赶出去再进不来就不好了。
要不还是晚上翻到东宫夜探书房吧。
岂料太子突然出声,“你呆着也是无所事事,不如来帮我。”说完他不客气的叫人搬来书案,又移了一大堆卷宗给她。
“摘出草原战役的记录。”他吩咐一句,宫人们拿来纸笔。
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半天过去,阿嫦看的眼晕,说是军粮卷宗,但战事何等紧要,事事都要记一笔,很快,她就写的手疼。
太子及时提醒,“若是字迹潦草,便重写。”
一语惊的阿嫦的手指捏紧。偏偏这个差事还是她求之不得的,只能鼓着脸颊咬牙忍了。
这世道做什么事不需要忍呢,就说太子,身份这般高贵,品性这般受人推崇,不也是要忍着她阿嫦吗?
这样一想,心里登时舒服许多。
两张书案对着放,阿嫦写累了歇歇手,而太子手没有停过,叫阿嫦有些敬佩了,如此体弱之资,如此拼命的架势,反正她自愧弗如。
才摘到建安八年,而太子进展飞速,已看了大部分,她提提神,马上就要到她今夜的目的,建安九年了。
偏此时她一个控制不住打了哈欠,邱大伴好似得了什么指示,只见他愁眉苦脸的送上一盏茶。
“殿下,夜已经深了,娘娘吩咐,不让您这般劳累。”
阿嫦心里急,手抖了几下。
太子看了她几眼,终于停笔。
“…翁主也困了,这夜深人静的,她还要回昭平殿呢。”邱大伴继续小心翼翼的劝。
生怕太子被他劝动,阿嫦瞪大双眼,以示自己精神抖擞,“我不困。我还能行!”
继续吧,继续吧?
太子沉吟许久,点点头,让人把卷宗撤走。
阿嫦心里沉痛,她怨念的看着那老内侍一眼,岂不是还要再来一天!
然后跟太子不经意对上眼,他微微颔首,“你不错。”然后带着人飘然回了寝殿。
什么?这是对她辛勤付出的肯定?阿嫦哭笑不得。
“喂,我明天还要来。”她对太子喊。
没有回答。
“你不回我就当是应许了!”阿嫦背着手,跳动的烛火给她生机勃勃的脸镀上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