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挤满了人,病房反而空了,上楼梯的时候,连人影没瞧见。
“今晚,想出来一下吗?”宋清辉单手插在兜里,眼睑低垂,看向听茶问。
天气渐渐转暖,听茶穿了一件牛仔外套,下身配粉色休闲裤,一头黑长的卷发披散在身后,唇色很红,却不像是刻意涂了口红。
“怎么了?”
“要再出去一趟吗?”
听茶自然明白宋清辉话中的意思,“好啊!”
就这样,两人说定了晚上再去一趟山茶树下,山茶花开了大半个月,眼瞅着花期就要过了。赶一趟,还来得及。
听茶用透明胶贴在锁上的时候,钱金梅步伐蹒跚地走进病房,把她吓了一跳。
她背过身子挡住贴着透明胶的地方,“阿姨,见过儿子了?”
钱金梅似乎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但脸上还是挂了笑容,只不过这笑在听茶看来,比哭还难看。
“见到了,我儿子媳妇可孝顺了,还给我炖了鸡汤,味道那叫一个鲜。”
听茶点头,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吃过药以后,很快护士就来熄灯,并锁上房门。
钱金梅写过日记后,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床边,就连熄灯了,也没有反应。
月光从半边没关的帘子里照进来,薄薄的月色将病房变得朦胧,钱金梅的身形,在朦胧的黑暗中变为了一个漆黑的轮廓,她照往常那般,褪下脚上的拖鞋,掀开被子,上床,躺下,再盖上被子。
墙上的闹钟转了一圈又一圈,听茶悄悄翻身起床,她这一次没有换睡衣睡觉,睡觉前她直接换上了今晚要穿的衣服,出门的时候,再套个外套就好了。
刚打开门,一个黑影就站在门外,心里知道黑影就是宋清辉,仍是被吓了一跳。
好在宋清辉及时捂住听茶的嘴鼻,她才没发出声音。
男子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清冽而冷淡。
“我们现在下去?”听茶压低了声音问道。
“嗯。”宋清辉这声“嗯”带着淡淡的鼻音,像是感冒了。
两人压低脚步声,穿过走廊,快步走过活动室。
下到楼下,才知道下雨了。
“去不成了。”听茶有些失望地道。
宋清辉站在听茶身侧,“跟我来。”
雨越下越大,走廊有一半都飘进了雨水,两人沿着墙根走,宋清辉在前面,听茶在后面。
走到了楼房的尽头,前面再也没有走廊可以避雨,宋清辉脱下身上的衣服,身后递给听茶。
听茶没有接,漆黑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宋清辉补充道:“用来遮雨。”
宋清辉刚刚的声音听着就有些感冒,再把衣服借给她,听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你会感冒的。”
宋清辉也不管听茶同不同意,直接把衣服塞进听茶的怀里,“听我的。”
听茶没奈何,只得将怀里的衣服遮在头上。
借着衣服得遮掩,听茶瞧见宋清辉侧脸有一颗正在落下的水滴,水滴顺着白皙的皮肤,飞速滑落,最后滚进宋清辉的衣领。
她看见宋清辉的喉结滚了滚。
“跟紧了。”宋清辉道。
雨下得不算大,但也不小,宋清辉有意照顾听茶的速度,速度放得很慢。
听茶却担心宋清辉淋雨会着凉,加快了步子。
她奔跑着,越过宋清辉。
“跟上。”听茶在雨中喊道。
宋清辉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听茶,手了拉了听茶头顶的衣服,“遮好。”
听茶的手缩了缩,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一阵狂奔后,又到了一处长走廊,整座楼的灯都熄灭了,下雨天保安的巡逻也没有以往紧密了。
照旧是宋清辉在前面领路,听茶跟在后面。
“快到了。”
两人停在走廊的一处角落里,这栋楼在山茶花的高处,刚好能俯瞰整排山茶树。
花叶相依,花朵硕大而艳丽,台阶处,许是因为雨打,或是什么原因,滚出两三朵山茶花,细密的雨水落在上面,像是给花瓣镀了一层水晶。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宋清辉道。
周围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宋清辉骤然离去,让听茶心里觉得毛毛的,像是突然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她又想到了那个跳楼的病人。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走廊的拐角处,宋清辉捧着一个小小的蛋糕出现在听茶的视野里。
恐惧散去,听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宋清辉。
宋清辉在距离她半米的地方停下。
“茶茶,生日快乐。”
雨中行走、奔跑的过程,让宋清辉脑子原本消失的记忆再度回来了,他想起了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里的小姑娘,但就算没有想起,他也会给她过这场生日。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去心理治疗室时,陈医生翻看患者的基本信息,我刚好看到了你的那一页,就记了下来。”
宋清辉捧着蛋糕,蛋糕上只插了一根蜡烛,不时有风吹过来,烛光斜斜地歪向一边,眼看着就要被吹灭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吹蜡烛。”
“好。”听茶眼眶热热的,没想到自己在医院里还能过上生日,吃上蛋糕。
黄色的烛光映着宋清辉英俊的五官,他此刻看上去很温和,洗去了往日的冷漠,露出柔软的内里。
宋清辉将蛋糕递到两人中间,提醒道:“记得许愿。”
听茶犹豫了一瞬,道:“可我不知道要许什么愿望。”
“一点愿望也没有吗?”
其实是有的,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有很多很多的爱,但她怕自己的愿望太世俗,玷污了宋清辉给她过生日的真心。
“有。”
“那就赶紧许。”
蜡烛燃烧了三分之二,眼看着就要熄灭了。
“好。”
听茶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她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可以,她还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听茶睁开眼睛,吹灭了眼前的蜡烛。
“茶茶,十八岁生日快乐。”
宋清辉十八岁没有得到的东西,在他十八岁的年纪,给了听茶。
他拿出切蛋糕的刀,给听茶切了第一块。
“尝尝,好不好吃,我让周姨特意做的。”
蛋糕做的是抹茶口味的,上面用奶油简易地画了一朵山茶花,像是幼稚园里的儿童画。
“上面的山茶花是我添上去的,有些潦草。”
“好吃,我很喜欢,宋清辉。”
这句话就好像在说,她很喜欢宋清辉,两人都听出了话中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视线骤然对上,又飞速移开。
宋清辉瞧见听茶嘴角的奶油,他伸手想替听茶擦掉,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道:“嘴巴边儿上有奶油。”
听茶窘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抽出一旁的纸巾,仔仔细细把嘴角擦了一遍,不放心,又抽出一张纸巾,打算再擦一次。
宋清辉靠在一旁的墙上,眼尾带着笑意,懒懒道:“已经没有了。”
听茶这下是真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摆了,在宋清辉面前,窘得无地自容。
只答了个“好。”
宋清辉垂下眼睑,二人视线再度对上,宋清辉露出了一个笑,听茶也不自觉的笑了,先前的窘迫轻易化解。
宋清辉又跟变魔术般,从另一头的走廊,拿出两张折叠椅,“地上凉,坐凳子上吧。”
两人坐了一会儿,宋清辉状若无意道:“上次发病有没有吓到你?”
听茶很奇怪,宋清辉发病这件事情,她以为早就翻篇了,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
“没被吓到。”
宋清辉吃了一口蛋糕,觉得奶油有些甜,眉头微皱,“我觉得你被吓到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确实肯定的。
“有一点。”听茶伸出手,用拇指截取了食指的一小段。
“嗯。”宋清辉点头,“下次我再发病,你不用理我,躲远就好,我如果再忘记你,你也不要理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宋清辉,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听茶有些生气,质问道。
“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
听茶将蛋糕放在一旁的纸壳上,“那我也不想让你在大晚上的时间,给我准备这些东西,不想让你把衣服借给我,你会不做吗?”
宋清辉沉默,过了一会儿,他道:“不会。”
“宋清辉,你当时生病了,所以你对我冷漠、生气,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而我不会因为你生病,而恐惧你。”
听茶想了想,道:“我们都经历了太多,不是吗?”
宋清辉明白听茶话中的意思,虽然社会对精神病这方面一直在做努力,但歧视、议论和恐惧仍旧是不可避免的存在。
“我高三上册的时候,第一次发病,在学校,我妈妈看见我发病,露出了果然会如此的表情,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完全放弃我了,我是她人生中,意料之中的失败品,无论我之后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会有好的结局,因为我得了这个病。”
“再后来,大概是高三下册的时候,我回到学校,想要参加高考,想要向她证明,我的人生确实没有被这一疾病摧毁,但后来我知道,我的人生,确确实实被这一疾病摧毁了。”
“当时我住校,有一个和我结伴搭伙的同学,平时我和她几乎无话不说,但自从我生病了,她就开始远离我,甚至在班级里说我发病时狼狈的模样,我受到了刺激,在班里发病了,再后来,我没办法……”
宋清辉按住听茶颤抖的手,“别再说了,我知道。”
“所以,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事。”
宋清辉打了个喷嚏,听茶转过脸去,两人视线对上。
听茶笑道:“我就说会感冒吧”
宋清辉露出一个笑,道:“嗯。”
听茶站起身,将手伸出檐外,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对宋清辉道:“雨小了很多,可以回去了。”
依旧是宋清辉在前面带路,听茶在后面跟着。
站在病房门前,听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她犹豫片刻,转过身,道:“今天晚上很开心,是我度过的,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宋清辉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笑了笑,眼底带着不自知的温柔:“开心就好。”
“晚安。”
“晚安。”
听茶想要开门,却发现门并没有关上,而是留有一条小小的缝隙,以为是自己离开的时候没有关,推着门进去了。
进到病房里,本应躺在床上的钱金梅却不见了。
听茶又去厕所看了一眼,确认没有看到钱金梅。
她想了想,换了身睡觉的衣服,又把门关好,最后按了呼叫铃。
呼叫铃一响,在护士站值班的护士瞬间惊醒,快步跑向听茶所在的病房。
“怎么了?”护士打开门,急匆匆地道。
听茶装作刚睡醒的模样,道:“我刚刚醒来去上厕所,发现钱金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