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护士的帮忙下,听茶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回了原来的病房。
钱金梅睡在床上,被子拉得很高,露出一双布满岁月痕迹的大脚。
看样子护士给她加大了药量,药量一大,人就会变得昏昏沉沉的,做什么事都很迟钝,一整天基本上都只能躺在床上。
她略作收拾后,打算去食堂吃顿饭。关门前,她又停下脚步,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钱金梅。回到病房,她知道钱金梅把饭卡放在了枕头底下,她掀起枕头的一角,找到钱金梅的饭卡。
钱金梅这副模样,肯定是不能下床打饭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听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顺路打个饭也没什么。
“钱姨,你醒了吗?我去帮你打饭了?”
听茶等了等,也没有听见声儿,知道钱金梅是不可能醒来回答自己,就关上门出去了。
她不喜欢在食堂吃饭,太吵了,时不时还会有人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她干脆连同自己的也一同打包回了病房。
经过隔壁病房的时候,听茶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玻璃窗后,没有看到宋清辉的身影,估计是坐在床上看书。
进到病房里,钱金梅已经醒了。呆呆地坐在床上,听见她进来,也没有反应。
听茶把饭卡和饭放到钱金梅的柜子上,“我帮你打了饭。”
钱金梅依旧没有反应,听茶也不再理会,自顾自打开饭盒,食堂的手艺,自然比不上外面带进来的饭菜,好在她并不挑剔。
吃过饭后,听茶想了想,从柜子里找出日记本和笔。
落笔的时候,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宋清辉的状态看着很不好,听茶想要帮他。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笔,想了一会儿,终于落下一行字。
写了又划,划了又再次写上,想来想去,听茶还是把那行字写了下来。
看了眼正在吃饭的钱金梅,听茶把纸撕了下来,细细修整了纸张的边角,走出病房。
走廊不时有人穿过,说不出是做贼心虚,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这一举动。
听茶还有放在浴室里的东西没拿,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把纸张给他。
敲了门,等了片刻,里面传来脚步声。
听茶用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宋清辉让开位置让听茶进去,听茶注意到,他的手依旧在颤抖,眼底带着浓浓的青色,想起他昨夜一夜未睡。
“要我帮你吗?”
听茶摇头,“不用,就还剩一点。”
听茶没有第一时间去厕所,而是找了个位置坐下,有些担忧地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宋清辉背过手,笑道:“感觉还不错。”
听茶知道宋清辉这是在强撑着,也没有揭穿他,口袋里揣着纸条,当面送有些尴尬,藏到宋清辉最常看的书里,倒是个好办法。
“陈医生是不是很唠叨?”
听茶回想昨天的聊天内容,点头道:“确实很唠叨,就和你说的一样,但我觉得,陈医生是一位很好的医生。”
宋清辉手指一顿,点头承认道:“确实是位很好的医生。”
“宋清辉,你有没有想过你病好的那一天?”
宋清辉看向窗外的日光,目光幽深,像是在回溯什么事情。
“说实话,其实没有想过。”
听茶想起她离开诊室时,陈务期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能感觉得到,陈务期想从她这里,了解到更多关于宋清辉的信息。
宋清辉这句话,无疑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为什么不想想呢?”
宋清辉愣住了,看了一眼听茶,没有说话。
“我想过很多次,我做梦都想要摆脱身上的疾病,所以我配合医生的治疗,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
“你做得很好。”宋清辉道。
听茶顺着宋清辉的话说下去,“其实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宋清辉抬眼看她,陈述道:“你在给我设圈套。”
听茶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有些紧张,听到宋清辉的话,突然就不紧张了,她轻轻一笑,脑袋微微往后仰,道:“没有。”
“我会试试的。”
听茶站起来,走到宋清辉放书的柜子上,道:“可以看看吗?”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听茶拿起书来,翻了几页,把带来的纸张夹进去。随后又装出仔细看书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露馅,便把书放了下来,“数学老师的书,确实不怎么看得懂。”
宋清辉看了眼书本上的内容,诚实道:“需要有一定的基础。”
听茶觉得此刻的宋清辉直白得可爱,她头一次对一个男人生出对方很可爱的念头,眼睛忍不住往对方身上去看。
宋清辉被听茶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听茶回过神,目光游移,避开宋清辉的视线,其实她是有些心虚。
宋清辉脸依旧在出汗,听茶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服,白色衬衫外面随意套了一件大衣,换作其他人,或许就只是普普通通的路人,但有宋清辉这张脸,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好看。
“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他的汗实在太多,听茶有些担心。
宋清辉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用。”
听茶还是有些担心,“不是说过,要试试吗?”
宋清辉浸水的眼眸黑得惊人,听茶站在宋清辉的侧面,能看到他下颌清晰的线条。
“我们不是拉过钩吗?”他的声音低沉清冷,回荡在耳廓。
听茶想起昨天像小孩子一样的拉钩,顿时没了话,“好。”
宋清辉看了听茶一眼,道:“这是最后一次。”
宋清辉送听茶离开,房门关上时,听茶又笑了,道:“好,我相信你。”
中午还没有换药,护士已经来催了。听茶跟着护士到了治疗室,护士细心地替她拆掉纱布,“今天以后,就不用包纱布了,我给你一盒药,早晚擦一擦,好得快些。”
护士又看了看她手腕上的伤口,皱眉道:“之后可能要留疤,你可以和那位咬你的患者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给你做个疤痕去除手术。”
“医院里就有这个项目吗?”听茶问道。
护士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要去其他的医院。”
听茶将手腕上的衣服脱下,“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听茶拿着药回到病房,又吃了中午要吃的药,吃过药后,人开始犯困,转过头去,见钱金梅已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细小的鼾声在屋内响起,听茶闭上眼睛,伴着早春的日光,沉沉睡去。
——
宋清辉睡在床上,身体已疲惫至顶点,大脑却没有丝毫困意,躺了一会儿,依旧没有睡着,再次坐起来,看到一旁的书,拿起来,翻了几页。
眼睛盯着上面的字,每一个字都十分熟悉,到了脑子里,却又读不出上面的意思。
宋清辉烦躁地翻了几页,逼着自己一点点看进去,却还是一点也看不懂。胸中的怒气不断升腾,最后到达顶点,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书本重重撞到对面的墙,再落在地上。
空气变得极端的压抑,脑海中不断闪过梁潇的脸,宋清辉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麻,早上吃下的早餐哽在咽喉,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他攥住被单,缓缓地,一点点试图将脑海中的那张脸排除出外,最后疲惫地躺在床上,这时候才感受到,汗水又一次将衣服浸湿了。
他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大脑依旧活跃异常,没有丝毫疲惫的迹象。
宋清辉从床上坐起来,缓慢地移动身体,捡起地上的书,他打算再试试,再试试看看书。
他近乎自虐地打开书本,却从书里飘出一张纸。
莫名的,心底的焦躁平息了,他颤抖着手,打开那张纸。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也不敢询问你的痛苦,因为我害怕不能完全共情你的痛苦,但我觉得,你的人生应该还有所追求,例如你手里的这本书,我们在世界上,总被别人定位,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给自己一个定位。
他突然读懂了上面的字,理解了上面的话,就连书上的文字也能看懂了。
宋清辉从柜子里翻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烟,“啪”的一声,烟被点燃了。
这是他背着医生藏起来的,他烟龄只有几个月,瘾也不是很大,但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藏了起来,也许是不想连这一点点的自由都失去了。
白色烟雾袅袅升起,他将纸张依照原本的痕迹折叠好,握在手中。
困意来袭,宋清辉掐灭了烟头,陷进了床里。
醒来的时候,日光从窗帘外缓缓漏进来,一道一道,落在光洁的地板上,落在他盖着的被子上。
宋清辉坐起来,找出柜子里的本子,开始回信。
——
听茶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一旁的钱金梅仍旧呼呼地睡着。
以为是来查看钱金梅病情的医生,匆匆穿了拖鞋去开门,没想到打开门,竟然是宋清辉站在门外。
他手里捧了一束茉莉花,内搭换成了米色T恤,外套依旧是黑色的,应该是出汗太多,才换的。
宋清辉把怀里的茉莉花递过去,道:“这周的鲜花。”
宋清辉送花的固执,早已让听茶学会了闭嘴,她接过花束,闻了一下,鼻尖都是茉莉花的香气。
“谢谢,我很喜欢。”他来找她,是因为看到了她留下的字条?
果然,宋清辉递过来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纸,“谢谢你留的字条,这是我的回信。”
听茶接过,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你觉得怎么样了?”
“刚刚睡了一觉,现在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
宋清辉的视线漂浮在半空中,道:“你刚睡醒?”
听茶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头发也没梳,估计此刻在宋清辉的眼里,十分狼狈。
“嗯,刚睡醒,正打算下去吃饭。”
宋清辉挑了挑眉,从裤子口袋抽出一张饭卡,递到两人面前,“为了谢谢你,请你吃顿食堂怎么样?”
“好,但我要回去换身衣服。”
眼前的听茶,巴掌小的脸上还带着睡痕,她的瞳仁很大,将人的影子清清晰晰地倒映在眼睛里。
背后披散着凌乱的卷发,身上的睡衣的领口宽松,裸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嗯,我等你,下次穿这件睡衣给人开门,记得多披一件衣服。”
听茶倏地明白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正瞧见自己雪白的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乳0沟,慌忙地转过身,丢下一句“我知道了。”门便关上了。
宋清辉外门外站了片刻,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原本困住自己的东西,在此刻烟消云散。
听茶匆匆把茉莉花放进花瓶里,打开柜子,搜寻了一眼自己带来的衣服,简单几件,也无从说什么穿搭。穿了粉色的T恤,配上白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出去了。
她走到宋清辉的房门口,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正要抬手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走吧。”宋清辉走到听茶身侧道。
医院的食堂有三楼,一楼是卖日常用品和零食的,到了二、三楼才是吃饭的地方。
两人端着饭盘,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
即使坐得偏僻,也隔绝不去吵闹声,不时能听到有人用筷子敲打饭盘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纵使一旁有阿姨提醒,敲打的声音却仍未停止。
阿姨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多次提醒无用后,也就放弃了。
饭菜吃到嘴里,只觉寡淡无味,听茶不紧不慢地吃着,顺道将不喜欢吃的菜挑出来,放在一旁。
宋清辉看着听茶饭盘里堆成小山似的木耳,道:“这里的日子很无聊吧?”
“有点,但比外面好多了。我第一次发病是在学校的时候,被很多人围观,当时觉得很难堪。在这里。”听茶勉强一笑,“至少我觉得我和大家没什么不同。”
“你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听茶试探地问道。
“和你一样,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但不是在学校。”
“你比我幸运。”在学校发病,要面对同学异样的眼光和背后的窃窃私语,听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甚至想过自杀。
宋清辉放下筷子,眸光暗沉,声音带着冷意,“我倒是愿意在学校里发病。”他说完这句话,像是某种难言的欲0望得到满足,眼底带着亮光。
宋清辉这句话别有深意,但明显不是说给她听的,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听茶感觉有点难受,因为在她眼里,宋清辉应该是很优秀的那一类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但她又想,宋清辉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宋清辉这番话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宋清辉活得太累了,他一直在约束自己,强迫自己。
是不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和她一样,觉得他是优秀的,他就应该这样,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回去的路上,听茶扯住宋清辉的衣角,道:“宋清辉,其实你也可以不用答应我。”
宋清辉垂首,看向听茶,眼中带着不解,“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要试试。”
听茶眨了眨眼睛,道:“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不要有约束,不要不自由,任何事情都可以。”
宋清辉觉得有一刻,他的心静止了,他看了听茶良久,道:“好。”
听茶忽然觉得他们该疯狂些,她抓住了宋清辉的手,漆黑的瞳孔像雪一般亮,“宋清辉,你晚上有空吗?”
作者有话要说:又改了,希望没有和之前写的有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