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六点半，首都二环北段一如往常的拥堵，车流停滞不前，在信号灯后排着队。

疲惫和烦躁是大部分上了一天班的人共同的情绪底色，并以路怒症的形式表现出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简直吵得人想砸方向盘。

“不知道这个路段禁止鸣笛吗，都等着被开罚单吧。”

开了一天会的季禾岑不比路上其他路怒的司机要平静多少，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的他此刻就一个想法，早点回去倒头就睡。

季禾岑拿起车上的咖啡猛灌了一口。

咖啡两口见了底，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除了提神外也稍微安抚了烦躁的心情。季禾岑左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信号灯右手手指有以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空了的咖啡纸杯。

复杂路段的信号灯都是人工控制，谁也不知道红彤彤的小人什么时候可以跳转到绿色，只能百无聊赖地、心烦意乱地、忍无可忍地等着。

就在季禾岑快把空了的咖啡纸杯捏皱的时候，红灯终于识相地跳了。

“前方两公里拥堵路段，预计通行时间十五分钟……”导航里的机械音让季禾岑早点回家睡觉的梦又碎了几分，倒是给心里添了不少堵。

这条主干道上百分之九十的车都往城北大街开，不堵才怪，当然理论上季禾岑沿着这条路回家是最快的。

不过理论总归要服务于实践，理论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不执行不就行了。

季禾岑直接关了导航，在即将驶出路口的第二个岔道猛打了一圈方向盘向右转进了一条小路，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虽然要多绕不少路但胜在一路上没什么红绿灯，让车在路上跑起来总好过在每个路口浪费生命。

就在开到小路的两分钟后，意外发生了。

季禾岑如果知道会遇到这样一号人，宁愿在二环堵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拐进来。

即使再怎么困顿，季禾岑在开车这件事上也会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强迫自己注意路况。

毕竟自己要是出了车祸除了公司同事之外他想不出其他还会着急的人。

他那个老爹大概能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就安排做法事的人来给自己风光大葬，顺道挑块风水不错的墓地就当给自己提前做市场调研了。

公司的人着急应该也是着急自己死了谁给他们开工资。

说不定许愿过老板在天堂的员工还会去灵源寺还愿。

思维越发散季禾岑越觉得自己不能真的折路上遂了他们的愿，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重新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突然一阵引擎声传来——季禾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奔驰在准备超自己车。

不过车距离得实在过于近了很不安全，路况一般，这是一条不怎么宽的双向单车道，两辆车车速差的不多，横竖看都不具备超车条件。

季禾岑皱了皱眉，踩了一脚油门拉开了点车距，只当开车那人水平太差。

本以为自己创造了合适的超车条件，后面那个烂水平司机该顺利别过来了，结果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奔驰也一个猛地加速贴着自己的车以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擦了过去，坐在车里的季禾岑一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车被擦了，下意识地减速打方向盘。

肇事奔驰也把车速降下来，主动停到路边给了信号示意季禾岑停车来处理这起“交通事故”。

直到下车之前季禾岑的脑子还是懵的，刚才在路上的胡思乱想应验的这么快，他是不是才该去灵源寺拜一拜。

长时间的工作让季禾岑平时活络的大脑上了点锈，直到见到奔驰车主前都认为对方应该是个单纯的“马路杀手”。

自己的车被蹭了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人没事已经是万幸。

实在是太累了，金属框架的眼睛堪堪遮住了青黑的眼圈，不过眼底的红血丝还是一览无余。

季禾岑下车后瞥了一眼车的情况，靠近车门的地方几道比较深的印子，掉了一点车漆。

问题不大，要私了还是走保险都行。

拍个照录个视频，保险公司会来定损的，随便怎么协商赔偿吧，自己真的困得不行了。

季禾岑下了车被裹了粗沙砾的风刮到了脸，稍微清醒了一点。抬眼看到了奔驰车主已经站在了路肩上朝他招了招手。

一头亚麻金色的头发随风飘着，像是湿地边上的芦苇，季禾岑也不知道怎么会联想到这个。

再仔细一看整张脸十分年轻看起来全然一副大学生的模样，倒是和他一身齐整的西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季禾岑想至少自己肯定不会招一个染这个颜色头发的人进公司。

帅或许分很多种，外貌有优势确实可以尝甜头，季禾岑也觉得没必要装什么不自知，自己从小到大也没少因为一张长得挺过得去的脸受优待。

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倒是和自己看过的各路“美人”不太一样，一身学生气的脸上最具存在感的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写满了人畜无害。

但是凭借季禾岑这几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阅人经历来看，他那双貌似无辜的眼睛里好像闪着几分狡黠。

这么矛盾的形容，真的是缺觉太久了。

大概是自己上班太久了，怨气太重，看不得比自己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才会这样胡思乱想。

季禾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暗示自己不要再以己度人。

“先生怎么称呼？”

对面的人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很久见季禾岑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先开口。

回过神来的季禾岑快速地回握了一下之后松开了手，抬头和面前的人对视上，回答道。

“季禾岑。”

“哦哦好的季先生，颜贝。”

颜贝看见季禾岑眼睛里的红血丝加上刚才说话的时候怎么也藏不住的倦意很快就猜测出来他应该是困了，精神大概不那么好。

一向很会审时度势的颜贝立马给自己这次的行动做了个风险评估，稳了，妥了。

越不清醒自己骗起来，不，游说起来就越顺利。

于是颜贝很上道的从自己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了烟盒抖出来一根烟朝季禾岑的方向递了一下示意他抽根烟精神一下，也方便自己套套近乎，毕竟烟到位了事不也就好谈了吗。

打量人也不是一个好行为，但是季禾岑没忍住扫了扫颜贝的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剪裁的很合身，价格不会便宜，但是脚上的皮鞋又是再普通不过的质感。

这个人怎么硬件软件胡乱搭配的，虽然不应该以貌取人，但这样看的话他开车那么虎也挺合理。

而且季禾岑好像还看见了颜贝张嘴说话的时候露出来的一颗虎牙，这样一个青春又笨拙的形象让季禾岑没那么烦躁，还多了几分耐心。

虽然车后备箱里至少还有两条烟，不过也还是没说话，默默接了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西装名片兜里。

“你想怎么处理？”

颜贝的奔驰停在自己车的前面，季禾岑不清楚他的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看看自己车的剐蹭痕迹估摸着应该不是太严重，想着早点解决，于是率先开了口不再和他客套。

“啊，是这样的季先生，可能你不太了解我这个车的毛病。”

“它不除了声音大，耗油高，这个零配件什么的也是很难等啊，车漆颜色又难调，基本上有一点车漆掉了就要整车重新喷漆啊……”

“可以说，它除了贵能开出去装一下没一点性价比，你看本来这油价就涨，路还堵，事故率还上升了，每年的保费……”

颜贝一开起口来就没完没了了，在一长串绕口令一样的话里着重强调了贵这个字，故意拖长了音调。

为了防止他继续东拉西扯，季禾岑打断了他。

“所以呢？怎么解决？”季禾岑直接开口有点不耐烦地堵住了颜贝接下来的话。

颜贝也没想到留给他发挥的部分这么少，不过当事人都要求直接开庭了自己干脆点赶快开始直奔主题吧。

“这样吧，季先生我看你也很着急的样子，今天也不早了，这点小剐蹭现在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应该也不愿意派人来定损。”

颜贝想继续说，却发现季禾岑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盯着自己看，眼神不善有些审视的意味。

小心地咽了口口水后，颜贝主动避开了季禾岑的目光，继续说。

“你的车肯定也要修吧，这样吧走我的保险，和我的车一起去同一家4S店修，还可以给你的车做个护理，老板是我朋友。”

风突然大了起来，把颜贝的声音都吹的有些变形，显得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行吗？”

季禾岑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颜贝有些着急，语气立马没有之前装的那么游刃有余，气势全无弱弱的追问了一句。

“你说呢？”

季禾岑终于参透了人在无语到极点的时候是会想笑的道理，原本有些紧皱的眉头反倒是舒展开来，冷笑了一声回答道。

也顺便狠狠嘲笑了一波自己最开始居然觉得是他开车太烂了，现在看起来简直是车神水平啊，那么刁钻的角度来别自己的车都能做到。

“到时候把你的车拖到4S店里再恶意扩损一下，我的也添几道，反正我的烂大众也不值钱。你和4S店，和定损员再一串通一气，谈好返点，你是收到钱了，到时候我的车不知道被你们怎么操作，多来几下直接变事故车了。”

“你说，到时候我怎么转二手呢？”

“你利用我，碰瓷，骗保啊？”

季禾岑说完这些感觉清醒了不少，他到还没迟钝到让个黄毛小子骑到自己头上，在颜贝说出要拖到同一家4S店修的时候自己就听不下去了，套路太老，没有新意，突然又没耐心陪他继续演下去了。

故意把他的小聪明直接拆招丢了回去，季禾岑朝他扬了扬下巴，单挑了下眉有些盛气凌人地盯着颜贝。

“啊，季，季先生，怎么可能呢。”

“没有，你多想了。”

已经是夏初，傍晚的风是热的，但他还是被吹出了一身冷汗来，一向伶牙俐齿的颜贝被揭穿拆台到有些磕巴，只能下意识地苍白无力的反驳。

颜贝还想说话缓解一下这个尴尬的场面，刚一开口差点咬到舌头，见季禾岑似乎已经完全没有耐心的样子，主动从口袋里掏出来了自己的手机停在了拨号键页面上，十分低眉顺眼地递到季禾岑面前。

“这样吧，季先生我们留个电话，你要是有修车需要，我们随时联系……”

颜贝的视线还没停在自己手机上几秒钟，原本还被自己攥紧的手机已经被季禾岑一把抽走，力道之大动作之迅速让颜贝有一瞬间觉得季禾岑是想把自己手机摔了解气。

季禾岑拿起颜贝的手机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就塞回了颜贝的怀里。感觉还不到一秒被抽走的手机就失而复得。

颜贝还来不及仔细看屏幕上的内容，已经开始想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输完十一位手机号的，莫非练过？

回过神来人已经走了好几步，季禾岑只留给自己一个步伐很快的背影，末了通过风传过来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我的剐蹭我自己去修，你不如自己把车开树上去骗保来的快，赔的还多。”

说完之后头也不回的从自己西装兜里掏出来了刚放的那根烟，直接凭感觉朝着颜贝的方向扔了回来，刚好砸在他的肩膀上，又被弹掉在了地上。

颜贝就这样视线追随着季禾岑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再一脚油门消失在路的尽头，只留给他吸了几口车尾气的汽油味。

看来大众的排量也不低啊，颜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第二反应是本能地弯腰捡起来了被季禾岑扔回来的地上的烟，颜贝擦了擦表面的浮灰后又吹了两口气，喃喃道干嘛和烟过不去，然后小心地把烟塞回了烟盒里。

已经到了饭点，这条街有不少饭店，成群结队的食客挤在不宽的人行道上准备觅食，一个穿着牛仔裙的女孩不小心撞了一下颜贝很有礼貌的道了歉。

原本失了魂的颜贝被这一撞也回过神来，慢慢地反应过来今天被拆穿的尴尬，耳朵都少见的有些泛红，颜贝有些懊恼地揉了两把自己的头发，一头芦苇随风飘荡着，因为主人糟糕的心情此刻快要和杂草一个待遇。

颜贝讪讪地坐回车里开始复盘今天哪一步出了问题呢？

这车也不是自己的，是颜闪借给自己的，要是发现自己来年保费涨了肯定会掐死自己。

自己这事也没干过几回，还是姚术撺掇的，他和自己说这也不算碰瓷，互利互惠的事，帮他修了车还能自己拿提成一举两得啊。

通常情况下车主哪怕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在听到能保养换新之后也该心动了上次谈返点一下就谈拢了，这次怎么就碰一鼻子灰。

时间地点作案条件都合适，今天怎么就踢到铁板了呢？

饭点的街道很吵，这里也不是可以长时间停车的地方，再不走也该被贴单了，颜贝越想越糊涂，无意识地摁开手机后，自动转到了刚才季禾岑给自己留电话的页面。

颜贝这才看清屏幕上的内容，只有简洁的三个数字，嗯怪不得按的这么快。

110。

沉默。

不光没赚着钱，这下真的得自己处理车前盖上的刮痕了，晚上还要开回家，颜闪看到了照样会掐死自己。

颜贝扯了扯有点勒着自己的领带，有些崩溃地倒在了副驾驶的头枕上。

……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也看不下去季禾岑的霉运，接下来的路一路绿灯畅通无阻，没多久就回到了家。

开了门后有些报复性地把合伙人老杨借给自己开的这辆烂大众车的车钥匙和门口还没来得及扔的垃圾丢在了一起。

像鬼一样飘回了卧室，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