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战斗后太过乏力,这一觉,秦予义就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睡得很不踏实。
忽有一道暗光打在他的眼皮上,障子门在滑轨上推拉的声音响起,光影变换,一阵浓重的脂粉混合花香的味道弥漫开来,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正静静看他。
秦予义极力想睁开眼,可眼皮像是灌了铅水沉重万分,大脑还陷在有知觉的梦中,只有意识清醒。
“他是谁?师父为什么会让一个陌生人住在我们家?”
开口说话的人是个小女孩,有着与成熟香水味严重错位的稚嫩声线。
“不知道。”旁边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小女孩,声音稍显沙哑,语气中有遗憾的情绪。“能活着在这里睡觉的,说明是不能杀的人。”
“没意思。”花香味淡去,第一个小女孩转身离开,声音清脆。“难得回来一趟,还不如去水牢玩玩我的‘宠物’。”
“我也去。”声音沙哑的小女孩紧随其后,“今天遇上了一个变态,他跪下来舔我脚的时候,我没忍住打开了他的脑子,结果他居然是个污染物,大脑早已腐烂了,里面全是蛆,还留着绿色脓水,真恶心。”
门被合上,两人一边谈话一边离开,她们的声音变得模糊。
“弄坏了客人,黑川没有为难你?”
“他不会,那个蠢货还以为是程序出错,把编程的家伙直接从470层扔下去了。”
“不过混上来的污染物越来越多了,只看外表的话,他们和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你没有听那个传闻吗?”
“什么……”
“‘契钉’松动了。”
“啊……是申月那边出问题了啊,哥哥还好吗?”
“哥哥啊……估计正在头疼吧……”
……
不知怎么,小女孩断断续续的话语居然将秦予义的思绪带向意识深处。
尤其是那一声哥哥。
介于清醒和沉梦之间的秦予义瞬间卸下了心理防线,放任自己的意识落向更深的旋涡。
“壁炉到底有多热呢?”他听见秦子鹦在问。
他唰地睁开眼,入眼正是五岁的秦子鹦。
一直格外照顾他们的房东太太刚死没几天,她儿子继承了她的楼,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收留的这些交不出租金的租客给赶了出去。
这是下城区建成的第五个年头,一个资源贫瘠,不算稳定,人人自危的地方是不可能生出多少无私奉献的利他主义者。在房东太太庇护下安稳度过五年时光,已经用完了两人为数不多的好运气。
下城区由于在地底,不受四季影响,长期由能源塔供给日常所需,温度一直是恒定的,基本维持在22度左右,能刚好满足人体所需。
可前不久,一些不肯安分守己的暴徒,打算接管下城区的统治,打造自己的独立帝国,于是发起反抗运动,率先攻击了能源塔,将自动化调控分配操作系统炸了个粉碎。
下城区迎来了难得一见的大降温,全城各处温度直接突破冰点,并且还在继续下降。
到秦予义和秦子鹦被赶出去流浪街头这会儿,气温已经跌破了零下十八度。两人被赶出去的时候没带任何行李,更遑论多出几件厚衣服。
白天还好,下城区最有人性的制度就是所有未成年都有义务接受教育的权利。所以他们白天在学校倒不用受冻,毕竟学校里有独立供暖装置,还算暖和。
只是一到放学后,夜晚就变得难捱了起来。
他从初中部离开,去找秦子鹦,在小学家长指定接送地点看见蹲在角落一脸艳羡的秦子鹦。
她羡慕那些同学有家长来接,能穿厚重的保暖衣物,能回到不会被赶出去的家。
窘迫、穷困、没有父母……她默默和她哥哥一起忍受许多成年人都难以承担的痛苦。
虽然她只有五岁,但这些事情上她一直很懂事。
放学后,他们要穿过几条街道,偷偷躲在一间用来当仓库的半地下室,勉强抵御外面蚀骨的寒冷。
对抗寒冷的唯一慰藉,就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宣传单。
后半夜最冷的时候,两人依偎在一起,睡不着,就借着楼上24小时便利店薄薄的隔板漏下来的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宣传单上的广告画,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幻想烤鹅那样,幻想宣传单上的壁炉到底有多暖和。
“宠物店里还有什么啊?”秦予义听见怀中跟冷得跟冰块似的秦子鹦说。
他目光落在宣传单背景图上,那是一只橘色小猫趴在窝中,在壁炉旁烤火。
“还有别的动物吧。”
“它们睡觉的时候有床吗?”
“应该。”
“宠物店长会给它们盖被子吗?”
“我又不是店长,我怎么知道。”
“你可以开一家啊,我可以抱着很多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起睡觉,这样就不会冷了。”
秦予义摸了摸自己冻得青白的面颊,初现他对温情和浪漫过敏的体质,直接用苍白的事实戳穿一个小孩天真的幻想。
“会很臭。而且开宠物店需要成本,也得对标消费群体的需求,资金人脉资源不可缺一,我们现在没有这个实力,做不到这么快就开店。”
秦子鹦鼓了下腮帮子,有些赌气地说:“……那算啦,反正我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
“人活着总是要死的。有没有宠物店都会死,早死晚死也都会死,今天一起上课的同桌也有可能在明天突然死掉,今晚闭上眼睛明天一早也有可能死掉然后醒不来,既然这样,怎么活着都无所谓,有没有宠物店也无所谓,会不会挨冻也无所谓……”
说着,秦予义忽然感觉到手背一凉,是很大颗的泪滴。
然而秦子鹦接下来的话,才真正泄露出她内心的想法。
原来她赌气不是因为秦予义戳破了她的幻想,也不是埋怨他们挨冻,不是没有宠物店,更不是为他们没有一个安稳的庇护所……
而是因为一个一直郁结在心中的苦楚——他们最亲近的人的死亡。
秦子鹦声音抖了起来:“房东太太那么好的人都会死……我们这种无关紧要的路边野草还整日幻想过好日子……今天是她的追悼会是不是?她已经变成骨灰了是不是?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是不是……”
秦予义皱了眉,他自己也是半大孩子,对上秦子鹦这种悲观的虚无倾向,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导。
他只知道,下城区有一条深入人心的道理,谁有钱,谁的实力强,谁的拳头硬,谁就有享有权利,做很多弱者做不到的事。
秦予义想了很久,还是把问题绕回了表面,给秦子鹦许诺一条可行方案。
“宠物店服务高消费人群,也是一条不错的赚钱路子。你想要宠物店,我们就开。我会先在下城区赚钱,通过考试,带你去上城区,再开店赚很多钱,在那里安家,住很温暖的房子……然后把房东太太的骨灰从她儿子手里买下来,接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她儿子万一要很多钱怎么办?”没接受过多少正经教育,道德感薄弱的秦子鹦被她哥描述的这幅愿景吸引了。
更没有道德感,打算买人家妈骨灰的始作俑者秦予义一脸严肃地分析:“那就去赚很多钱,只要开价够高,总有一个他愿意卖掉的价格。”
“然后我们就把查尔太太接去上城区,三个人一起生活?”
“当然,你可以把她的骨灰坛放进你的被子里,抱着她一起睡觉,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哇!”秦子鹦止住了眼泪,眼睛亮亮的,“一想到你说的,我一点都不冷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查尔太太买回来?不会只是说出来骗骗小孩吧?”
“不会,只要是我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秦予义收紧双臂,抱紧秦子鹦,“很快,再过几年,我会准备好一切。”
后来秦予义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从中介人手里找活,打工赚钱,攒下第一笔存款,把他们小时候生活过的房间又重新租了回来,准备考试,成功被上城区的学校录取,然后在上城区物色一家合适的店铺,用积攒下来的启动资金开启新的人生阶段。
如果秦子鹦没有被绑架,他们真的会按照他五年前向秦子鹦许诺的那样,把生活一点一点变好,安稳地过下去。
[真的吗?]
秦予义忽然移形换影,出现在了他和秦子鹦的家。
[真的只要按着描绘的计划去行动,生活就会变好吗?]
[你们可以过普通的生活吗?]
[宠物店只是一个借口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上城区?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呢?]
[三个人一起?]
[查尔太太已经死了,不要自欺欺人。]
[你真正想要的第三个人,是谁呢?]
秦予义忽然感觉怀中依旧在沉甸甸抱着什么东西。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褪去,家具融化了,墙壁破成大洞,黑色的虚无涌了进来,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抱在怀中的,不是秦子鹦,却也是秦子鹦。
那是一个猩红色肉块,表面生出无数细小肉芽,覆盖薄膜的眼球骨碌碌转来转去。
这才是秦子鹦的真正面目。
他离开下城区的时候,那个半截身体瘫掉的老头说的没错。
秦子鹦一开始,的确不是人类。
……
秦予义倏地睁眼,挣扎着从黑沉的梦中醒来,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满额冷汗。
门边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个人,是一夜过去更显苍老的鬼。
鬼没有带刀,恢复日常装扮,他见秦予义醒了,给他指了指门边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既然醒了就自行离开吧。柳原少爷在闭关。”鬼眉心深深皱起,有如刀刻般的痕迹,“让你三天后来取。”说完,他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转身便走。
秦予义闭了下眼,试图压下一夜噩梦后的头晕感。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通感状态,发现通感早在他昏迷前就断开了。
接着,像是猜到了他的作息一样,他口袋里的电子眼镜嗡嗡震动两下,他取出一看,是商觉给他发的消息。
【商觉:通感断开前我听见了取刀日期,不用向我额外汇报。】
【商觉:既然有三天的空闲,就给你放三天假。之前发给你的账户上面有余额足够,你可以随意使用。好好休息,之前辛苦了。】
秦予义思忖着:放假吗……
……不用被通感妨碍了。
既然如此,他可以去做一些该做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论两人带小孩的技能树区别:
商:【育教专长】【耐心精通】【注重需求】【积极引导】
秦:【现实暴击】【语气生硬】【转移注意】【目标导向】
唯一受害者秦子鹦:栓Q(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