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啦。
他的右边不知何时坐了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平头白发,正低头翻动着一本书。
秦予义余光掠过摊平的书页,扫到上面的内容,那是一本诗集。
“难得,竟然有小辈还对它感兴趣。”
老人异常敏锐,他注意到秦予义的视线,笑了笑,合上书,向秦予义递了过来。
“拿去看看吧,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对知识感兴趣的瞬间。”
秦予义面上露出犹豫,他抬眼看了看老人。
那老人笑眯眯的,仿佛就像日常邻居,他把书往秦予义那边推了推。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很多,找到了一本感兴趣的书就想着以后有时间了再看,见到了一个感兴趣的人总想着下次再好好问她姓名。”
老人垂眼看书,露出怀念的神色,像一个普通老人家那样念叨着。
“最后积累的书越来越多,想见的人也只见过一面。”
老人叹息道:“总想着要准备充足了再去做,可时间哪里会等你把一切都做得完美?”
秦予义按在书硬邦邦的封面上,向老人的方位推了回去。
他指着走廊对面那些后颈开凿了接口的乘客,说道:
“装个传输通道就解决了,把你想看的东西都装进大脑里。”
“呵呵……”老头偏头看了看那些乘客。
那些是大脑改造人。
后颈开凿的接口是用来往大脑皮层植入的芯片传输信息的,全世界大部分地区都准许这种改造,只有秦予义所在的西B区的下城人没有此类便利的待遇。
这个世界的人们想要获取知识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按部就班去学校上课。那些想保留自己原始大脑的人,还有没有闲钱购买知识的人,他们只能通过原始的输入输出来学习。这种被当今社会认定为低效学习。
另一种就是大脑改造,装置数据芯片后,他们只需要向知识公司付费下载知识插件即可,这一类被称为高效学习。
当然,各种知识的定价不同,分类很细,绝大多数都不便宜,而且它们有使用期限,不是终身拥有,一人一个识别码,不准转让。
最热销的往往是那些技术类知识,大脑改造人节约了学习成本。他们往往青睐买下某一门类的知识,变成专长,以便更好地投入工作之中。
像是文学艺术哲学这些实用性不强的门类,只有学者型的大脑改造人会购买。因为此类插件价格高昂,很少有用户能负担得起。
但是秦予义旁边坐的这老人却不一般。
老人右手上戴的一枚戒指,戒面的装饰物,是一块切割下来的小梦核。
能量纯粹充盈,完全是上等货。
能买得起这种品质的梦核,甚至用来做装饰,非富即贵。
对方是什么来头?
秦予义转瞬之间想了很多,那老人只是笑了笑,指着旁边那些大脑改造人,继续之前的话题。
“你的观察力很好,我的资产确实可以负担得起这种改造。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用财力实现‘长生’。”
“只不过,那样依然无法破除知识的迷障,破除那四种幻象了。”
“四种幻象?”秦予义皱眉,他以前上通识思想史时似乎听过这个名词,可他当时在做数学题,只是听了个大概。
“没错,种族、洞穴、市场、剧场。哪怕现在科技发展成这个样子,我们都利用起了新能源……”
老人向秦予义举起右手,给他看手上的戒指:“但是我们依旧囿于人类这个种族自身的狭隘,囿于自己个人主观的限制,囿于语词不能传尽意义的困苦,也囿于世界所呈现的剧场秩序的假象。”
“我们就算把整个人类文明原封不动地装进大脑,还是无法诞生出最智慧的人。因为我们大脑的开发程度有限,就算记住了最多的内容,它们也仅仅止步于此,理解全部知识需要经验、时间和思维运转,远远比不上计算机的处理速度。”
秦予义瞟过去一眼:“也就是说,你想要阅读过程中的思考,并非知识。”
老人点头,感叹道:“难得遇上理解我的小朋友了。”
高铁上方的公共广播喇叭在这时响起:
“前方到站,东C区,请下车的旅客检查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老人最终还是把书放在了秦予义这边的小桌板上,他跨到走廊上,整理了一下外套。
“你在做什么?是在工作还是在上学?”他向秦予义微笑询问。
“都有。”秦予义言简意赅回答完,把老人送他的精装书收好,带着商觉要他送的东西,也准备下车。
“看来你不想多说,你很谨慎,这样是对的。”老人挺直背,脚步有力地向门口走去。
老人单看外表像已到耄耋之年,可动作又干脆利落,活动自如。
秦予义直觉对方不简单,不像个普通的有钱老头。
高铁稳稳地停在了空中站台,窗外交织着巨大的缆线轨道,不知是不是天气影响,东C区室外的光线总是很阴沉。
“既然都来了东C区,不如在这里好好逛逛。”老人微微侧身,向后面的秦予义说。
“我有一间很大的藏书阁,欢迎你来做客,就在浅云所,过来后向任何一个人报我的名字就行,他们会为你带路。”
“我叫芥川早。”
秦予义踏着冷冽的穿堂风下车时,正看见一辆车门刻有标志的悬浮车接走那自称是芥川早的老人。
车上的光头保镖戴着墨镜,对老人毕恭毕敬地喊神主。
芥川早只是轻点了下头,漠然地坐上了空间宽阔的后座。
无论在哪个区,上等阶级的悬浮车外观都差不多。
由于那车的外表和种梦公司的太过相近,秦予义多看了两眼。
他一眼记住了车门上的符号。
那是一支箭,斜插着,刺穿了残月。
-
秦予义下车后才发现,高铁站台设置在东C区之外,并不能从这里直接进入东C区。
因为东C区实在过分独特。
整个区只有一个城市,除了这座城市之外,其余地方都是荒野,没有人烟。
这座城市是立体的,十分庞大,容纳着一亿人口,像是一个倒过来的细长锥形,更像一枚高耸入云的钉子。
高铁站台是一块独立的平台,和锥形城市中腰平行。
从秦予义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他低头,视线逐渐向下,这座城市由宽变窄收紧,道路螺丝似的盘旋。
城市的最外层,一圈圈亮着颜色各异的窗灯,代表着千家万户居住在这里的人。好像被困在螺旋里的眼睛,被束缚在庞大的黑色圆锥里,眨着眼看外面望不到尽头的无垠荒漠。
而视线往上,城市的体积越来越宽阔,最上方像钉头一样宽大,穿过云层,隐没在天空之中。
东C区从上至下各部位的名称,正是以城市周围环境来命名的。
比如之前芥川早提到的浅云所,就是在靠近云的地方,上面还有中云、高云之类的。
而越往下,就和天空就没了关系。
像是商觉给他发的定位地点,叫荒原道,是整个东C区最低的地方。
秦予义坐上摆渡车。
前往荒原道的人很少,他这趟车内很空,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前面座椅靠背上的广告屏幕立刻亮了起来。
一个鼻子上戴有红色塑料球,小丑打扮的主持人现身。
广告视频用了合成动画,小丑浮在空中飘来飘去,身后的背景正是由无人机拍摄的东C区。
“这里是全球最特殊的区域,也是全球最特殊的城市,初来乍到的你可能会疑惑,它外表看上去是这样朴素,甚至土地利用率全球倒数。这样的地方,它怎么能获得如此高的综合实力定位?”
小丑夸张地挥动双手,忽然凑近屏幕,把脸挤了上来。
“各位,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庞大的虚拟世界!”
说着,小丑猛然退后,一个镜头迅速切换转场,随着小丑转头,镜头跟随小丑的视线向后推近。
一片四处葱绿,阳光明媚的公园赫然充满了整个镜头。
镜头画面里的人们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外表,他们惬意地在公园散步慢跑,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煦的阳光。
“因为这里有一个绝对安全绝对舒适的乌托邦!”
“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富豪都会选择在这个虚拟世界永久生活下去,他们只需要用一部分资产来支付体验时长,就可以无畏病痛,无畏时间,用财富来尽情享受无限的人生!”
随着小丑介绍,他身后的镜头又再一次切换,聚焦这座钉子一样深砌于地面的立体城市。
镜头扫过许多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人,不停切换着他们的工作场景,小丑在画面之外热情解说。
“当然,这为我们东C区也催生出全新的工作岗位!比如服务器维修员,贴心的身体照料员,还有为资产保驾护航的高级管理员……”
“现在,就让我们揭晓这里为什么能在全球获得实力排位第三名的答案!”
当啷当啷当啷……
视频中,小丑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手摇铃,快速晃动起来。
“那就是因为,你从外表绝对看不出来,这其实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未来城市,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先进世界!”
“东C区的虚拟数字经济水平是世界第一,这足以让我们遥遥领先!”
“无论你来做什么,是赚钱还是来消费,总能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
城市宣传广告播放到结尾,小丑行了一个夸张的谢礼,深深地向镜头鞠了一躬。
“欢迎来到,幻空城。”
-
秦予义从摆渡车下来,站在乌烟瘴气的路边,吃了一嘴尾气。
他点开定位。
商觉给他的位置在两公里之外,走路就能到,他打算走着去,顺便看看清理师官网上最新提示的梦阈。
作者有话要说:“四假象说”:出自培根《新工具》第一卷。
下章给小秦松松筋骨~(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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