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的脖子突然毫无预兆地歪向一边，像被人掐断的花骨朵一样落了地。

危星愣了一瞬，视线在那黑布隆冬的缺口处停留半秒，而后，一团跳动的墨渍从那断口处猛然钻出，类似于八爪鱼的触手咆哮着与他玉石般的脖颈擦身而过。

触手回缩，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薄薄的豁口，见了血，又很快愈合。

危星淡定地注视着他，眸中闪过一瞬寒光。

灰色纸状物取代了虎头的面具，那通体漆黑的高壮电子躯壳失去了冷酷的面容和标志性的绿瞳，脖子上方只剩下一团诡异的灰雾，像是来自冥界的正在熊熊燃烧着却黯淡无光的冥火。

紧接着，烈火忽然扭头，如同灰烬似地往下落，直到在那灰扑扑的物质中央，破出半张虎面。

他仰起头，伸舌舔舔唇，饶有兴趣地开口，喊出一个名字：“谢星星。”仿佛完全不受刚才断头的影响。

危星不解，什么谢星星？

认错人了？

虎头哼笑两声，笑声逐渐变得亦正亦邪，虎面的上半张脸逐渐融化在风中，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再然后，他睁开了半只血色的眼瞳，叙旧一般地望着危星笑道：“久闻大名。”

危星没有说话，身后的羽翼已经铺开，一道道微青的线条从心脏迅速蔓延至脖颈，等他再睁眼时，整片羽翼的筋脉闪了闪，那上面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一颗眼睛都圆溜溜地盯着虎头转。

“哇哦。”虎头瞳色一暗，十分敷衍地表达惊讶，低低道一句：“融合得不错。”

危星冷冽地回复：“过奖。”

随后，半张天空被一片浓墨所晕染，两道光影同时穿透了对方的羽翼，发出一阵“呲啦”的声响。

双方都不由分说地选择了较为薄弱的羽翼作为攻击对象，争抢制胜的先机。

灰色触手从危星眼前径直掠过，危星却连眼也没眨一下，冰凉的目光紧紧跟随虎头，回想起风粤说的话。那是在两年前的实验室内，风粤拿出一段影像，指着一头老虎说：“他是个新兴的邪祟头目，七级融合体，短短三个月就消灭了六个C级修复队，夺走了明界各区不少资源。”

切换到下一个场景，风粤继续陈述：“在胜一个A级修复队以后，虎头一战成名，又吸引了不少潜伏的邪祟组织和一群等级不算低的融合体，混着那些邪.教残党创建了一个名叫‘太虚会’的教团，给自己立了个‘太虚王’的称号。”

提及“太虚王”这三个字时，风粤的神情透着淡淡的轻蔑，有一种上位者对于这种微不足道的杂鱼挑衅者的蔑视感。

危星正在看书，闻言合上书页，从银白的机械墙边转脸看向风粤：“所以，他会是我的对手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这么理解。”风粤将右手握成拳抵在嘴角，抿唇微笑着解释：“因为目前以他的能力来讲，还不配当你的对手。”

“哦。”危星一听，便彻底失了兴趣，继续埋头看书，灯光落在雪白的书页上，将薄纸照得透亮，看起来与他修长的指节像是一个颜色。

风粤关掉电子屏幕，看着他读得津津有味的侧脸，状若随意道：“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看书。”

危星没有移动目光，似乎也不是很赞成他的说法，关于以前的事情，他其实没什么印象，但他觉得他应该是喜欢书的，尤其是纸质书，“也许你记错了。”

风粤抬眉，依旧很随意道：“我记性还不错。”

“看的什么？”他问。

“《镜中的倒吊人》。”危星平淡地答。

风粤疑惑：“这本书，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看过就不能再看了吗？”危星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这本是司小姐给的。”

风粤笑，坐到了危星的对面，面容祥和地评价道：“你们好像挺合得来。”

他抓起桌上的杯盏，给自己洗了茶杯，边倒茶边问：“喜欢司小姐吗？”

“不喜欢。”危星不假思索。

“为什么？”风粤眯了眯眼。

危星思索片刻，道：“因为她的笑看起来很虚伪，而且，总觉得热情得有些过头了。”让人一看就是副别有用心的模样。

“不喜欢她的热情？”风粤低头，似是忍俊不禁，他清了清嗓：“那你为什么还看她给的书？”

危星：“因为内容不一样。”

风粤：“哪里不一样？”

危星认真道：“因为这本书是从另一个视角去写的，从倒吊人本身的视角，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大概像是一本——《倒吊的镜中人》。”

风粤撇嘴，不太清楚其中的差别：“那又怎么样？”

危星道：“会比原来的故事更有意思。”

他合上书页，不再讨论关于司珏的事，因为比起和风粤谈论司小姐，他更倾向于谈论虎头，尽管风粤看起来好像更乐意谈论司珏。

“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会变成我的对手吗？”危星问。

风粤望着杯子里的红色液体，没能放在唇边，“提一嘴罢了，还不是时候。”

于是时间来至上月中旬。

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风粤带着晨星公寓的门卡走进了危星所在的103实验室。

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太虚王’？”

风粤似乎来得很匆忙，脖颈处的领结看着相当凌乱，而底下似乎还有几道淤紫色划痕，实验室的科技门对大总理有单独通行权，所以他不需要进行虹膜验证，直接将乱七八糟的领带扯下来，扔进了危星房间的垃圾桶。

“对手？”危星没有回头，只站在窗前望着一片树叶缓缓坠落，然后在距离自己三厘米处，被关在笼子里的灰色触手给卷入口中。

“嗯。”风粤坐下，房卡被摔在桌上，噼啪一声响，那笼子里的触手被惊得一缩，扔下半张黄绿色的叶片躺回去继续装死了。

风粤道：“这两年他将目标转移到了发展暗处的势力上，不常亲自出来作乱，加上融合物四起、教团数量也在增多，这家伙藏得越来越深，军团内部暂时也无法获取他的行踪。”

“胆子真小。”危星望着这团灰色的小东西，轻轻笑开，伸出食指搭在它的触手上，以示安抚，小触手相当配合地蹭着他的手指，然后欢快地变成一团灰雾融入他的指尖。

“修复中心也没办法获取他的行踪吗？”危星摸向剩下的那半绿叶，叶子很快变成灰色，先前的触手又跳了出来，这一回，它像是有了靠山，不再像刚才那样胆小，迅捷、精准地将叶片给卷入腹中。

修复中心的人危星不熟，其实除了实验室的成员，他都不熟，风粤没让他去接触过别人，但从平日的课程里，危星能够得知其他部门的主要人员和对应能力。所以他知道修复部有几支精英队伍，以及一个能够探知、读取、操控别人灵魂的优秀部长。

优秀到几乎令人发指，在整个明界范围内，没有她探知不到的人，不论是谁，在她面前都毫无隐私。

危星想不出有这样的人存在，军团却依旧无法获取别人行踪的情况，除非是对方有意隐瞒。但危星并没有拆穿这一点，一是这件事与他无关，没有拆穿的必要，二是风粤应该也能够想到这一点，根本用不着他来提醒。

看来风粤遇到了麻烦。

不止是这只融合体，军团内部也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他出现了一定威胁。

“你想怎么做？”危星虽没有要管的意思，但他也想知道风粤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毕竟他看起来相当气愤，危星好奇，他在气什么？

气那位“太虚王”隐藏了自己的位置吗？还是气自己的修复师欺骗了他呢？

危星翘首以盼，兴趣盎然。

领带被扔掉之后，露出风粤皱巴巴的衬衣，看起来更像是刚和人打过一架，两相搏击之后，风粤险胜，还带着胜之不武的狼狈，甚至风粤不愿再提这件事，直接跳过道：“他抓走了军团大量的清理师和修复师，剥夺了他们的异能芯片，企图建立一个‘非机械军团’。”

风粤冷笑，不屑一顾，“野心倒是不小。”

“非机械军团……”危星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可以从中慢慢体悟些东西，“非机械的意思是，他想要大规模制造融合体吗？”

风粤没有否认：“目前军团内部已经丢失了许多异能芯片，有些是被动丢失，有些，是主动丢失。”

“主动？”

危星只知道军团的体系和主要人员，并不知道每个部门之间的关系，但从主动二字和修复部对风粤的隐瞒事件来看，的确是发生了让风粤为难又气愤的事——有人叛变了。

“叛变的修复师和清理师，不是会被强制清理吗？”

在往常的课程上了解过，军团在职人员如果做出任何对军团不利的事情，能够受到强制的抹杀处理，对异能芯片进行特别回收。

现在这种情况，可能是强制清理的条件失效了，不得不采用其他方式来回收异能芯片了。

果不其然，风粤道：“发生了一些事情，无法进行强制回收，而且，时机应该已经到了。”

“嗯。”危星淡淡回复，“需要我做些什么？”

风粤欣慰地笑了，“很简单，协助回收就可以。”

危星很聪明，是这一批融合实验体中最通人情味、最聪明，以及实力最强的存在，很多事情风粤不用和他多费口舌，他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自然，风粤来找他也是因为不介意让他知道这些事，就算他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入职申请通过了，明天就可以准备好进入试用期，离开实验室了。”风粤将桌上的东西往前推，“门卡在这里，验证后晨星会自动录入你的信息。”

“好。”危星伸手抓住那枚机械球，但风粤并未松手。

“我觉得你应该还需要一个搭档。”风粤弯眼微笑。笑容和司珏有些相似，让危星下意识反感。

“主人安排就行。”危星现在很能体会他人的态度转变，以及他人笑容背后的深意，且懂得怎么样才能够去讨人欢心，比如对于风粤，最适用的方法就是放低姿态、臣服于他，叫他主人。

风粤收回手，笑着起身：“我建议你，最好自己挑选，选一个满意的才能长久。”

危星蹙眉，有些难以理解“长久”的意思，同时疑惑：“我挑吗？随便挑？”

“当然。”风粤敲响桌面，Lucky为他送来了一条新的领带，风粤没动，Lucky于是伸出机械手臂替他系好，风粤笑道，“你是我的底牌，而这军团的所有人都是我的牛马，可以供你随意挑选和任意差遣。”

“我是你的底牌？”危星眨了眨眼，也笑了，“主人讲话可真艺术。”

这话应该这样说吧？

是底牌，也是牛马。掌管牛马的牛马又怎么不算牛马呢？

“你不开心吗？”Lucky取来一面镜子，放在风粤面前，体贴地替他总理着装，风粤已经恢复平和，没了刚来时那种失态的模样，“不是已经期待工作很久了？”

入职是待在这里的每一只实验体的梦想，作为军团的秘密武器，这批代号“蜨杀者”的实验体只有入职这一个出路，否则就将面临被抹杀的结局。

可通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通过军团的层层审核与检测，因此，实验体入职失败的情况高达97%。

但这对危星而言根本不用费多大工夫，风粤一句话就能让他立马入职。

可是危星依旧选择了走严格的审批程序，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才被军团批准通过。

对此，危星道：“期待啊。但我觉得，开心这个词好像不太适合打工人，所以还是保持平静比较好。”

风粤眸光一亮，重新坐下：“那就选吧，现在就选。”

危星一愣：“搭档？”

风粤歪头觑向桌面，好像很感兴趣：“我想看看你会选谁。”只一眼，玻璃桌内的游鱼立即停止游动，那些由数据堆积而成的水流、水草顷刻变得分崩离析，桌面一侧抬高，显示出了修复师和清理师的证件照和各项资料。

危星挑眉，看向风粤，风粤一派地闲情逸致，竟然是真的在等他选。

对于主人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操作，危星选择顺从这种轻松的方式，他看看屏幕，又抬头看风粤：“只能选一个吗？”

风粤神情随意地道：“想选多少选多少。”

“好。”危星低头。

不负众望的，第一个是囚牛的队长，危星记得他，是个讲义气的正直大哥，第二个是睚眦的队长，不苟言笑的冷面杀手。危星对这两个人蹙眉、摇头。随后一路将九大特级清理队的几百个人给一并看完，危星的头摇成拨浪鼓，眉头也不曾解开。

风粤倒是相当自然。

等要看修复师时，危星打断了，他头疼得紧，“要不你还是直接给我安排吧。”顿了顿，他又道，“不管是谁，我都行。”

风粤抬眉，看出他有些为难：“有顾虑？”

危星不否认，以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反问他：“我是一只融合体，你确定要让我和他们做搭档吗？”

危星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而且，清理师和修复师最讨厌什么东西，风粤又不是不知道，逼着一个最讨厌自己的人来和自己组队友，危星觉得这和他所说的“长久”扯不上一点联系。指不定两个人整天互殴呢。

而作为一名通过检测的合格的军职人员，危星自然不会和自己人动手，可这不意味着别人不会对自己动手。风粤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除非——

风粤就是想看这种戏码，甚至期待着这样的情形出现。

那可真是——太无聊了。

“的确应当有所考虑。”风粤好似刚刚想到这一点，恰到好处地惊讶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这样的话，还是让你单独管理蜨杀者队吧，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没问题……等、等等！”屏幕上忽然一闪而过了一张证件照，危星急忙点击屏幕让lucky暂停，风粤嘴角上扬，问他：“怎么了？”

危星懒得去理他语气里的暧昧和八卦，也不想管他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指着屏幕上的人道：“就他吧。”

风粤撇了眼谢驰的脸，有些玩味地问：“你们认识？”

危星：“不认识。”

风粤：“那怎么选他？”

危星：“想认识。”

风粤：“为什么想认识？”

危星抬眼：“你不想给？”

风粤：“......”

危星继续：“不是说让我随便选吗？既然不想给，又何必让我选呢？”

风粤轻笑着点头，敲开了玻璃屏幕，从中取出从谢驰脑子里切割下来的四分之一枚芯片，绿幽幽的芯片夹在指尖，薄如蝉翼，“你从哪儿知道的关于他的消息？”

危星并不躲藏，目光落在芯片上：“司小姐跟我提过一下，后来和谷郁小姐在医疗中心的时候，看见了他的病历单。这就是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的芯片？烛龙II代？”

“司珏啊。”风粤轻叹一声，从喉间溢出这个名字，带着点无奈的飘渺感流入危星耳中，危星觉得很奇怪，他竟然好似从中体悟到了点“长久”的意味。

“她还说了什么？”风粤问。

危星摇头：“司小姐吗？她什么也没说。倒是谷郁小姐和我提了些关于谢驰的事，她告诉我，如果好奇，应当自行去探索。”

危星垂眸，神色冷淡又复杂，“我不好奇，但是对他挺感兴趣的，关于他和融合物的事，还有他脑子里不断增长能力的芯片的事，以及……”

“以及什么？”

“以及他以前的一些事情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总觉得……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搭档的话，我会想要和他在一起共事。”

“那就给我证明你的实力吧。”

＊

胸口在扑通直跳，在那道灰雾即将洞穿危星的羽翼之前，身后的眼睛里突然钻出几段腕足似的肉芽，包裹着缠绕上了那浓黑的触手。

“吸溜——”

眼睛发着绿光，骨碌碌地转动着，看起来十分蠢萌，但下一秒，突然从中心断裂成两半，眼白化成一道锯齿，从内伸出一点腥红，舌头一般舔了舔周围的眼珠。而后肉芽急遽收缩，拖着对方的触手进入“口”中。

然后是第二颗眼珠、第三颗眼珠、第四颗眼珠……一颗颗全都从中心裂开，接二连三地开始了进食，将那黑墨般的物质暴风吸入进自己的身体里。

有的一边贪婪享用，还一边花枝乱颤地喟叹：“好吃～”

“还要～”

“给我！”

以迅雷般的速度伸舌刺入虎头的羽翼，大快朵颐。

几乎是同一时刻，虎头和谢驰僵在了原地，或者说军团和教团的人全都僵硬了一瞬。从彼此惊恐的眼神便可以得知，这一幕究竟有多震撼。

进食过后的眼珠成倍增长，灰色的羽翼像雾气一般扩散到众人眼前，四周除了风声，便是它的吞食声，一下下的穿刺、撕咬、吞咽送入耳中，仿佛在近距离观看一场顶级猎手之间的捕食盛宴。

实力么——

危星轻轻掀起眼帘，身后的羽翼发出更加猖獗的啸声，那些灰雾般的东西也逐渐从虎头身上转移到他的审身上，本就巨物一样的羽翼瞬间变得更加饱满、厚实，轻易掩盖掉摇摇欲坠的天色。

实力这种东西，只有弱者才需要证明。强者只需要——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