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帝姬请了长假，说是要搞什么救济……那个，那个计划叫什么来着？”
“以工代赈。”看着前桌的小姐转过身抓着椅背那一脸的好奇，莉苏笑了笑帮她补上了这个词。点着炭火的教室里很温暖，如果不是窗边透进来那点寒风，这着实有些令人昏昏欲睡。早晨浅金色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课桌上，让她的金发仿佛披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轻纱。与她同桌的奈芙戈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莉苏用余光瞥了一眼，便又继续微笑着看着眼前的米艾露，“她打算雇人给她干活，她提供食宿——大概就是这样。”
“啊？为什么要这样呢？帝姬组织救济的话，直接布施不就好了吗？更何况如果要找人来干活……这，她为什么要自己去呢？”米艾露一双苍绿色的冰海眼被她的疑惑塞得溜圆，“还拉上了劳罗拉家的小姐一起……”
“大概是帝姬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圣女再给那些懒惰的贫民一次机会吧。”莉苏红宝石似的眼睛微微向窗外斜了些，不知可否地说道，“不过说实话，虽然帝姬殿下是好心，可这样未免有些过犹不及。且不说别的，就劳罗拉小姐顶着头红毛往那一站，不得吓死那些贫民和乞丐？”
“莉……莉苏小姐，那、那个，劳罗拉家是真的……”米艾露用手遮着嘴，还特地停下来僵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真的吃人吗？”
“谁知道呢？”
莉苏轻笑一声，耸了耸肩。
星缇纱请假的事情是从塔德那传出来的，不过传到莉苏也这里已经经过了好几个人的转述。莉苏对劳罗拉并不关心，可星缇纱的行迹确实引起了她的注意。身为帝姬亲自去招募市井贫民无赖乃至乞丐倡伎做工，如果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这未免显得有些太大动干戈了。
帝姬可不缺奴隶用。
不过也难说，这位帝姬殿下确实是脑子一热就想一出是一出的货色。加上前世惨死，此刻要她沉得住气也着实有些为难她。这帝姬做这些，估计也就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
——如果她是因为出身皇族才被圣女送回来，而非让温西卡助了一臂之力的话。莉苏这样想着，把窗缝推开了些。灌入暖室的冷风让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旋即把窗又拉了回来。
真是够冷的，也不知道那帝姬要招人给她干些什么活。
招人来干招人的活。
采矿办厂之前要做的事情，才是当下直接摆在星缇纱面前的问题。此刻萝丝已经赶着拉车的毛球，带着几个刚洗过手洗了脸的半大孩子去买棉服，而星缇纱则留在这里继续向其他人解释她的招工计划。
可关于采矿的问题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在薇丽娅这窝囊皇帝面前确实是答应得好好的，但是关于采矿她确实是从未接触过。尽管资料上有关于煤炭脱硫技术的讲解和图纸，而即使仅仅是脱了无机硫的煤烧起来造成的危害基本上也都是鼻炎之类的慢性病——星缇纱可不打算相信“帝国派”是为了减少酸雨保护环境，才说出煤炭燃烧能毒死人这样的话的。
……歌秋罗的动植物无论是生长习性还是药用价值，确实都与异世界有所区别。可煤炭这么个东西……都是植物死后再经过各种反应形成的，总不能还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异世界的成因分类，也是指这煤的前身是高等植物还是低等植物。至于这玩意还活着时细分下来属于哪个种，想来丢进炉子里烧起来时也都没什么区别。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常识”之所以被歌秋罗人视为常识，正是因为煤炭是工业的粮食。而为了阻止歌秋罗的工业发展，“帝国派”们……也是，如果星缇纱的猜测是对的，那么那些人——她的这些祖宗们，她亲朋好友的这些祖先们，也不会在乎多撒这么一个谎了。
……但愿如此。
星缇纱低着头，尽量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神色。她手里拿着笔，飞快地记录着名字——但凡报名的都记录上，不管能不能干活能干什么活。
“米艾露，好的，你全家我都记上了。下一……哎！后面那——后面刚来那俩叔叔阿姨！不许打架！不要打架！干什么你们俩！嗷！”
星缇纱腾地站起身，丢下笔和本子就往队伍最后面冲。而其他人本来还在探着头侧着身看着热闹，这下好了，帝姬一冲过去，好几个离得近的赶忙也上去帮忙拉架。这人多手杂之间也不知道谁给了这帝姬殿下一肘谁又踩了一脚帝姬的鞋子，总而言之是但听殿下吃痛嗷的一声，满场都安静了下来。
而处于这满场安静正中心的星缇纱，方才重心不稳间眼疾手快拉过自己身上两个包护在怀里，而后就因为这动作脚下更是不稳，屁股与大地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亲密接触。
安静了，彻底安静了。打架的拉架的看人打架的，还有扒拉着大杂院的门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所有人看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星缇纱，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该做些什么。
“殿、殿下……”
“没事！”
眼看着打架那俩人脸是刷的就白了，颤抖着嘴唇那是浑身发冷。星缇纱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自己痛彻心扉的尾椎骨，赶紧先挂上微笑伸出手夸张地替自己的屁/股表了个态。
“真没事哈大家别那么紧张，都别绷着了——来您俩还没把手撒开啊，快快快……”
“殿下……”
星缇纱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有谁在扯自己的裤子——或许已经扯了好几下了，只不过她那摔麻了的大腚现在才慢慢恢复知觉。
星缇纱收回了刚伸出去想要拉架的手，一回头，看见了小小的米艾露。
不是她那金发碧眼的同学，而是顶着一头看不出颜色短卷发的小米艾露。
“怎么了？米艾露？”
“那、那是我们这卖、卖花的，您、您小心……”
卖花？
星缇纱微微皱着眉，一转头却只见那一男一女已经跪伏在地上。厮打抓乱的长头发从肩膀滑落杂乱地落在雪后肮脏泥泞的地上，挂着漏了棉絮的破棉袄的脊背在寒风中颤抖着。
周遭细碎的议论渐起，无非是讨论这两人接下来的命运。有人可怜这两人满身脏病只能做暗倡换钱度日，而更多的是在讥笑着说卖肉的还想和他们一样给帝姬做工。有人说这女人恐怕是胆子肥了想隐瞒身份报名，而这男的胆子小才来拉她却不想反而露了馅；也有人说暗倡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就来钱还从来不上税钱和花捐，这下算是撞在刀口上了。
是啊，卖花的。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将倡伎称之为“卖花的”，总之此刻星缇纱只觉得恶心。
歌秋罗人——用大圣女的话来说，歌人，与智人有所不同。智人一年四季都可以繁育后代，而歌人女性一年仅有一次花期。但与此同时，歌人男性在这方面却更为接近智人男性——只不过在花期时，女性身上的费洛蒙，或者称之为“信息素”的东西，会使得男性在这一方面更为亢奋。这样并不匹配、也不能使得能量利用效益最大化的特征出现在同一个物种身上，显然也给醉心于医学的大圣女带来了极大的疑惑乃至困扰。
而无论大圣女黄桃怎么看，显然在她离开之后，这个怪异的物种特征，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导致倡伎制度在这片土地上死灰复燃的原因之一。
甚至与佩洛特帝国时期有所不同，过去人们以近距离服侍吸血鬼和他们的高等血仆为荣。而此后那些被同族亵玩的倡伎则成为了所有人唾弃的对象，甚至有部分地区的教会宣称这一类道德败坏的人因为受到大圣女的厌烦，很可能在下一世沦为奴隶。
无论是“书院”里弹琴唱歌翩翩起舞、与达官贵人们吟诗作赋的少年名伎，还是年华逝去“几经辗转”之后在破屋子里浑身脏病苟延残喘的半老暗倡。
星缇纱感到有什么在她的体内隐隐作痛，下坠着压制着她的呼吸。她看着眼前那两人瘦骨嶙峋的脖颈，看着那上面溃烂流脓的创口，她的视野似乎在和呼吸一同颤抖着，周遭的议论声模糊细碎却好像愈发嘈杂。她的手心传来因为寒冷而发钝的疼痛，一切，一切的一切被她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混乱思绪在这一瞬间全部反涌而上，可萝丝不在身边，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大家……”
帝姬抬起手，声音像是冻感冒了似的，忽然间就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大家，安静一下。”
她的声音太小，很多人甚至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可她那带着血痕的掌心，她举起的手，还是压住了绝大部分的细碎议论。
“我……我刚才，好像忘记和大家说很重要的一点了。对，非常非常重要的——大家都安静！看过来！跪着的站起来！离得远点看过来！”
“这……”
“快点起来！帝姬殿下说话你们俩没听见吗！？”
“我星缇纱这一次来，不仅要招募工人，各位身上所欠的税款，只要来我这里报名就全部一笔勾销！各位在报名之前所欠的债务，无论是欠的银行还是地头蛇的！无论是在老家欠了田租还是在城里借过高利贷！只要是数额巨大还不起钱的，你们只管让债主来找我！但是，我说过，只要是愿意报名的人，有病的我会提供救治，能做工的我就会提供工作！所以无论诸位在此之前究竟是贫民、是乞丐、是在躲债，还是别的任何身份，只要报名，我星缇纱就会收！即使此后有人因为偷懒或者违反安全条例等等原因被开除，那也是后话！”
星缇纱站在因为她的话而沸腾的人群中/央，高高举起攥起拳头的右臂高声向所有人宣布：
“诸位如果对自己未来的同事——或者入职——也就是上岗开始工作之后才对同事的身份经历有任何不满或者顾虑，也都可以随时直接找我说！因为如果有人干过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之类事情的，我也不敢用，大家也不敢和他们一起工作，对不对？有这一类事背在身上的，我会负责调查！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管你们过去是卖力气的还是卖什么的！只要来！我都收！我刚才也听到有一些人或许对此感到不满，所以如果大家有人已经报名但是又对这一点感到心里头膈应，现在可以来把名字划掉！不会有任何后果！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向大家保证！”
“这……”
“这……这还是算了吧……”
“大不了不跟他们捞堆就是了，离得远点那脏病也不能凭空飞我身上。”
“是啊，犯不着为了这俩人把到手的饭碗扔了。”
“这俩卖/肉的真是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