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繁荣，城内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同彩衣镇的安宁祥和截然不同。

正是歌舞升平之态，凝缩着盛世繁茂的影。

郑之之当年自锦城走出，已阔别这样的热闹多年，此刻踏入城中开始眼瞳便一转不转，一张笑面三分惊叹，似是被迷花了眼，看什么都新奇。

她走得是一步三回头，步伐飘忽，看得身后跟随的少年有些好笑了，正要出声提醒，却见她也不知绊到什么，当即就是一个踉跄。

少年见她摇晃，当即下意识伸手来扶。

却有来人先行一步，一把抓了郑之之的胳膊，将人薅直拉到身后，冷漠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仿佛千年的彻骨寒气。

青年手握一只自箭囊中拔出的羽箭，眸光如霜，直直指向少年，声音冰冷。

“名字。”

郑之之他认识，这人面相陌生，一路跟在郑之之身后，却同郑之之毫无交流，此刻更是要趁人多动手动脚，看着就不是正人君子做派。

“江师兄！”

郑之之出声，指指少年再摆了摆双手，朝挡在自己面前的江忘情一笑，眉眼弯弯，“他是李如故，我们是一起的。谢谢唉……我又绊到了。”

李如故辞别下山前问过将自己自河中捞起的救命之恩该如何报答，一旁沉迷书卷的门主知晓他要同郑之之一道游历后，便抬了抬下巴懒洋洋表示：如果真的想感谢什么，就在山下多照应些郑之之。

江忘情面无表情看她。

……他倒是没忘，郑之之在门中的确经常走着走着就差点摔了，不知道地上是长了什么和她作对的东西，一定要时不时咬她一口。

那么李如故跟在她身后是保持合适距离，被她快要摔倒的样子吓一跳去接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江忘情放开拉住郑之之衣袖的那只手，对李如故点头，干脆道歉。

“抱歉，我没问清。”

他略略沉吟，不问郑之之来永安做什么，倒先问起了她的安排，“来永安有住处了么？”

郑之之乖巧摇头，指了指城门，“还未来得及找，我们刚入城不久，就遇到了江师兄。”

“知晓了。”江忘情应声，显然已经有了思量。

他的指尖微微摩挲了箭身，赭色发带摇动。

“江师兄。”

江忘情垂眸，目光落在扯着他袖子的郑之之身上，示意她说话就好。

郑之之向来在九陵门中对这位师兄有些小动物直觉一般的怯意，却并不怵他，看他没有烟火气的模样，也不觉得难以亲近。

江忘情虽眉目冰冷，却能从一次次因郑之之饥饿而给她买零嘴糕点的银钱细软里看出并非冷情冷心之人。

九陵门中，教郑之之觉得最遥远的，还数向来跟在门主身边、从不与她说话的虞丹朱。

“小师妹没有来……”郑之之与他解释自己此番动作的必要，“她身子还未好全。”

岁离离毕竟是九陵门上下关注在意的小师妹，江忘情看到她郑之之，自然也应该想起门中那个向来活泼热烈的姑娘。

郑之之一向善解人意。

“意料之中。”江忘情淡淡回应，收了羽箭转身就走。

岁离离不是个安静的性子，看她平日喜爱郑之之喜爱得紧，若是没有一同跟来，必然是被萧灵王扣下了。

郑之之熟知这位师兄脾性，江忘情平日冷冰冰，却并非拒人三尺之外，而是实在话少寡言，教人摸不透他的态度。

这样做派，意思是叫她跟上自己。

她向来很乖，朝着李如故喊了声“李公子”，扯着还未反应的少年抬脚就追上江忘情。

直到这时候，江忘情才问她此行目的，“来永安做什么。”

“啊……江师兄。”

江忘情望过来，虽还是面无表情，却眼尾微挑，示意她说。

“永安最近是否陆续有人病倒？”

江忘情顿了脚步，“你先前一直在九陵门，如何知道永安近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彩衣镇。”郑之之说话有些慢吞吞，她从记忆里调出大事，“从江中捞出了十二具献祭养蛊的浮尸。”

“门主同我说，若是还没定下往哪处去，就来找江师兄……门主还让我告诉江师兄，彩衣镇出了浮尸养蛊案，让你多加注意。”

九陵门下五位弟子，除却性子活泼跳脱，总让人不大省心的岁离离，门主向来最担心的，还是二弟子江忘情。

江忘情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步子再跨已有些匆匆。

李如故知他想到了什么，同表情无辜的郑之之对上眼睛。

一城繁荣，最怕天灾突降，并列是人祸疫病。

永安位于彩衣镇下游处，彩衣镇的河中浮尸存在多日，若永安这半月陆续有人饮水而病，那么一路水系应该从何处开始污染？

彩衣镇可并无居民因饮水病倒。

郑之之又言，“我与李公子顺着彩衣镇往下查，彩衣镇江流汇入永安城，权衡过后，我们就来了。”

“啊……江师兄，说起来，你为何在这里停留了这样久？”

江忘情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看出清晰的为难和沉默，最终仍是轻描淡写，“永安城是武林人士来往最密切的城池之一，我在等消息。”

“江师兄是要替小师妹抓人吗？”

江忘情的声音没有波动，“我不插手她的事情。师父让我来永安调查离恨水，将人悬城门只是顺带。”

“噢。”

郑之之低眉顺眼应声，不做怀疑地信了。

九陵门的江师兄向来如此，不做多余的事，也不说没谱的鬼话。

他说是顺带，那就确实是顺带。

她只最后再问江忘情，“离恨水是什么？”

见江忘情微不可察绷紧了脸，郑之之便止住探究，转移注意力，目光落在周边起起伏伏的新奇事物上，目不转睛，几乎是被李如故无奈带着跟上江忘情。

人声鼎沸，笑言怒音声声入耳，郑之之时不时出声问询永安风土人情，最终图穷匕见，带着憧憬期待。

“江师兄，永安的灯会是什么时候？”

江忘情向来直来直往，没有察觉自然也没有顾及郑之之少有生出的少女倾羡，冷漠打碎她的构想，“灯会早已过了，你若早来几月，兴许就能赶上。”

或许是感觉到郑之之一瞬恹恹下去，静了半晌，江忘情声音淡淡，“若是有心，就在永安逛一逛吧，永安也不只灯会好看。”

郑之之默默点头，却也不失望，只是的确是十分遗憾的。

郑之之那样憧憬期盼此处的灯会，是因为当年故事中，岁离离遇到歹人挟城的城池，就是永安。

她也好想知道，那年教岁离离平添一番风流的灯会，千灯万户盛节熙攘，究竟是如何美丽，如何沸反盈天。

只是，若是没看成也没有关系。郑之之这时还很天真想：来年，或是再两年，总有机会和岁离离一同重游故地，提灯忆旧年。

是否教人更欢喜。

江忘情领了他们两个一路走，沿途越走却越教人心惊。

直到在朱门前停下，李如故出声念道：“……城主府？”

江忘情向来八风不动的脸色有些飘忽了，似在沉思该左脚先进还是右脚先进，最终转脸叮嘱，“城北那家糕点铺子最甜。”

郑之之眨眨眼。

江忘情无端表情肃穆，郑重其事，塞了银钱细软给她，“去买些吃了再回来。”

郑之之恍然大悟，接下来自重度甜口师兄派发的艰巨任务，拉着李如故扭头去寻江忘情特意指定的糕点铺子了。

糕点铺子队如长龙，轮到郑之之时已是好一段时间。

姑娘等得有些神智模模糊糊，待李如故侧头询问她爱好，郑之之胡乱点了几样看起来最甜口的。

她对糕点来者不拒，最终只特意多打包了些桂花糕。

她站了太久，脑中微晕，脚程自然慢一些。

拖拖拉拉再回到城主府大门，一位温柔年长的夫人正等待在门口，与身旁侍女不时低声交谈，见他们二人身影走近，夫人眼睛微微亮了。

“是阿情的朋友？我是他的母亲。”

江夫人柔声问，好似怕吓到看起来身子不大好的少年少女，“这位姑娘，就是九陵门的郑之之了？”

“是郑之之。”郑之之有些笨拙天真地指了指自己，对江夫人绽开纯稚笑颜，“夫人好，江师兄不在么？”

一旁李如故也温雅问了声“夫人好”。

江夫人见郑之之这样发问，心中隐隐泛起苦笑，只叹一口气，目光怅怅。

“他可忙得很，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几日都见不到人，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刚刚又出了府去呢。”

江夫人口气有些嗔怪，却不是埋怨。

“不提他了。之之，还有这位李公子，随我来吧。”江夫人一手拉过一位，口气热切温柔，“阿情让我为你们安排下榻的屋子，去看看适不适应？”

郑之之乖乖点头，亦步亦趋，丹霞衣尾拂动路旁草木，像一只乖巧懵懂的橘色小猫。

她一向教人觉得可爱欢欣，温软笑颜令人怜惜，江夫人也不自觉亲昵些许，边走边同她打听起了九陵门中日常生活。

末了，心中忐忑，江夫人也对霞衣姑娘数落几句这位九陵门二师兄。

“之之，阿情不擅表达，心却是很好的，往日在九陵门若是说出伤人话语绝非故意，只是不要太惯着他教他欺负了。”

郑之之不懂。

……可是九陵门一向是小师妹与许千秋在为非作歹啊，江师兄一心修行，反而还要对他们二人头痛不已束手无策。

郑之之想不大通，倒也不纠结，她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听妇人絮絮。

江夫人带他们绕了一圈院子，最后正色叮嘱些许注意事项，例如“天干物燥，千万小心火烛”等，正要走时，被郑之之笨拙拉住衣袖，塞进手中两大盒糕点。

她愣住了，面前霞衣姑娘认真望着她的眼睛，双眸澄透干净，对她眉眼弯弯，“江师兄让我们买的，您尝尝。”

江夫人听到江忘情的名字，心一下柔软下去，欢欣更加真切了几分，看向两人的目光也怜爱许多，还是温声细语答谢。

“谢谢之之，也谢谢李公子。”

她将盒子递给身边的侍女，伸手摸了摸郑之之的头顶，“你们好好休息，晚些我让人给你们拿些生活用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