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之睡在琇娘身边，烛光熄灭，又饿得没什么力气，耗尽回忆胡思狂想后便当做今日了却，感觉到了困意。

睡过去前，她顶着永远温软笑意的一张脸，心里凄凄苦苦，咬着食指骨节想，要是哪天自己真的变成小鸟飞出去就好了。

她倒是没来得及变成一只小鸟，郑之之十五岁生辰那日，琇娘先离开了。

这些年郑之之尽力帮着自己娘亲做些什么，让琇娘在外安然行医。洗衣买菜都做得来，若不是琇娘不许她下厨，恐怕家中事务都要被她一手担了。

至于为什么不许下厨……

郑之之迷迷糊糊想：且当自己年龄尚小，琇娘不忍心打击积郑之之积极性好了。

家中因着要给琇娘抓药，这么多年下来也毫无积蓄。两人所居住的又是废弃庙宇，郑之之同坍圮佛像茫然对视，发呆一个昼夜，听着虫鸣风声度过了这一夜。

大夏天总不能将人草席一卷扔在一边，第二日一筹莫展，只好笨拙地用指甲在琇娘的小小药箱上划来划去，下定决心，准备给自己挂个价卖身葬亲去了。

做好决定，郑之之腾地站起来，眼前因这动作却忽然黑了，左摇右晃一下才没摔倒。

不由在心中感念诸天神佛竟保佑自己命大，郑之之虔心发誓：若今后流落到啃他们供品度日，她一定会先感谢神明仁慈再下口的。

至于心诚不诚……

郑之之只是一只小饿死鬼，郑之之不知道。

瘦弱纤细的姑娘犹豫一会，还是把腕上琇娘离去前才给自己戴上的红玉镯取了，放在琇娘手心，用哄年幼孩童的语气慢声细语。

“琇娘乖，不害怕，之之去舀点水就回来。镯子放在你的手里，你说过的，它捆着我呢，我不乱跑。”

等安葬了琇娘，郑之之大约也算是无亲无故。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算命的江湖骗子给她断过，未来郑之之会苦尽甘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琇娘说你信吗？

郑之之看看娘亲，再看看贼眉鼠眼的江湖骗子，诚实摇头，而后眼睁睁看自己平日柔弱不堪的娘亲提起对方领子就拖出门去了。

好大一声关门声。

只是就算那江湖骗子当年算得对，郑之之要苦尽甘来，显然也不是这时。

蓝衣姑娘步履匆匆，走得急，没缓过力气。

蹲下身又离河水太近，长年营养不良让郑之之身体底子空虚，忽然头晕目眩一下，自然往前栽，一头摔进了水里还来不及反应。

口鼻耳都是剧涩，郑之之不会水，茫然一瞬，仿佛已经被水卷过五脏六腑，意识模糊成一片薄而又薄的云雾。

常说死前能够看到自己一生的走马灯，她却只断续想起琇娘掉在她脸上手上的眼泪、无休止的议论纷纷被塞进年幼的她的小小躯壳里。

说郑之之拖油瓶。

说郑之之是灾祸。

说郑之之这副永远在笑的模样像怪物。

说郑之之……

郑之之不懂流言蜚语，不怕生死，却恐惧琇娘掉在她皮肤上温灼的眼泪，能烫伤一个孩子的心。

这让她不禁忧心忡忡。

如果这样被留在这里，她的娘亲、她的等着自己回去的琇娘，该怎么办呢？

她看到一点朱红在水中闪烁了，极漂亮绝艳的好颜色，然后是一张神情寡淡的美人面。

还未等郑之之反应过来，那红衣漫卷的人影便不费什么力气靠近，拽住她捏着后领，将她提出了水面，动作一气呵成，身手利落，眉间朱砂润了水，艳得让人悚然。

骤然呼吸到空气，郑之之撕心裂肺呛咳起来。

那仙人模样的公子当即松了手，姿态是安抚幼妹的兄长，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出声，安静像尊白瓷像。

仙人眉目素白，红衣拖曳在地，却没有被泅湿的痕迹，垂落的另一只手中握剑，剑在鞘中，却连着剑鞘一起泛着隐隐的红。

郑之之于是心神一颤，知晓自己遇见的不是什么常人，就见那红衣转过身，对另一位走近的青年点了点头。

“哎呀。还好救上来了。小姑娘年纪轻轻，投河做什么？遇到什么麻烦了？”

青年晃晃悠悠走过来，手中书卷似乎极其吸引人，教他头也不抬，不由让人担心他脚下是否会绊到什么摔伤自己。

郑之之见他误会，认真摇了头，打湿的长发垂成了一绺绺，她却不大在意，“不是投河，是来舀些水。”

“哦，那你快些回去吧。”那青年抬首对她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又低下头沉进手中书卷：“我们也只是恰好路过这一处，有些不太识路，问一下，锦城是这一片了么？”

郑之之点点头。

“谢啦，小姑娘。我们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红衣仙人冷淡点点头，算是向郑之之道别。

两人速度看似不急不慢，却很快消失在她眼前了。

郑之之张了张口，还没想出要说什么，就已经看不到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让旁人看去，只怀疑自己是否白日撞鬼。

或许是传闻里来去匆匆的江湖侠客呢？郑之之却不纠结，只在心里感谢，舀了水便回去。

她推开门，放下木桶，在架上寻了干净的脸帕，又从琇娘手中小心取出红玉镯戴回腕上，让琇娘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捧起琇娘的脸，另一只手仔仔细细为琇娘拭面。

琇娘生得极好，面若桃李，美目盼兮。

郑之之在她病情尚且稳定时听她对自己道歉。她仍不清楚琇娘为什么这样说，只听琇娘很温柔地哄着自己，问，“之之，你饿吗？”

饿。怎么能不饿呢。

琇娘，在郑之之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感到饥饿啊。

她诚实点头，得来琇娘的怀抱。

琇娘身上轻柔皂角味钻入鼻腔，让郑之之安定下去，连着胃中空洞的疼痛也减轻了少许。

琇娘说，“之之，我很抱歉。”

她的声音好温柔。

“你的饥饿，是我留给你的病。”

郑之之才能恍然。

腹中灼烧的疼痛原来并不是真正的饥饿，而是一种无法去除的病症。

琇娘在脸帕的擦拭里又变回很漂亮很漂亮的美人娘亲，郑之之放下脸帕，亲了亲琇娘的手背。

再见啦，琇娘。要快点忘掉这一生和之之，好好投胎转世啊。

她未曾料到重逢会来得那样快。

郑之之寻了门路来专门的地方，挂价后这群孩子中又恰巧她最是标致，眉目盈笑，秋水流转，因着长相年幼，面相乖得很，被一眼相中是自然的事情。

然正待对方要伸手，却被一旁伸来的书卷截了胡。

“唔，我已看中了这位小姑娘。公子看看旁的孩子吧？”

郑之之还没看见对方的脸，就已听出来了，这轻松语调熟悉非常，正是白日从河中救起自己的那二人之一。

看中她的公子也是个识时务的，见白衣青年漫不经意模样，却是很强硬态度，便点了点头，制止身旁将要不忿出声的小厮，客气一拱手，转身走了。

郑之之出声：“你……”

“来这种地方挂价卖身。”青年叹气，不等她说完，将书卷一卷，恨铁不成钢般轻轻敲她的头，“真是敢啊。不怕自己遇人不淑，下场有多凄惨？”

郑之之不知怎样回答，那书砸得不疼，她看得出青年不抱任何恶意，反倒对她有些怜惜，便眨眨眼，对他笑了一下。

“唔。”青年看了看她写的字，“你名郑之之？”

得到郑之之点头肯定，他道，“好。那么，我一会再来找你，同你回去一起安葬你的母亲。在此期间，不要乱跑。”

郑之之看他要离去的身影，踌躇一下，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位红衣的公子……不在么？”她那一日转过思绪，才想起自己还未向对方的救命之恩亲口道谢，见只有青年一人，未免有些遗憾。

青年回过头，温声道，“你问虞丹朱？我遣他先回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他修修功德作日行一善了，不用太挂念心上。”

他消失在人群里，郑之之便看着地面发呆。

真是好奇怪的人。可是他的气息很干净，不该出现在这一处。

人声喧杂，对耳朵实在算不上友好。

郑之之等啊等，总觉得已经过了许久，却不见人来寻自己。实在饿了，左看右看大家好似都不很在意桌上吃食，散发着香味的点心甜糕整整齐齐放在小碟中，怪浪费的。

于是姑娘伸出罪恶的一双爪子，默默给自己塞了两口。

在连啃了三个果子四个蜜饯后，白衣青年久等不至，郑之之却快填饱了，终于决定吃完最后一口糕点，转头就去找人。

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乱。

郑之之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接着是一群人呼啦啦跑动的声响，再一会，从她身边穿过许多人，看上去面色惊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不动，客人拔腿就跑可顾不上她，好几个与她撞上，将她撞到一边，痛得很。

差点撞倒她的人不用道歉吗？

郑之之茫然揉了揉磕上桌角的手肘，有些小小委屈。

她思考一会才回了神，等到郑之之彻底反应过来，这地方的主事人已被绑得结结实实扔在角落。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鼻青脸肿的流氓地痞，客人也瑟瑟发抖聚在一起，全是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郑之之手中还是咬了一半的绿豆糕，香甜软糯。

她思绪飞速运转，只见白衣青年一只手拿着书，完全不看路，晃晃悠悠回来了。

“喏，我来之前已经报官了，自然有人来收拾他们。走吧。”他一合书，浅笑吟吟，一身白衣气质温和随性，让人生不出什么警惕。

这人说话时总有些漫不经心，却能让人耐着性子听下去，仿佛天生该被信服，“这么多年没回锦城，竟然一回来就给我撞上了。”

郑之之感觉不到他在生气，只听出他态度好似有些稀奇。白衣青年终于抽空仔细看了她两眼，发现了什么一般，暗示地点了点唇角。

这一下被抓个现行，她默默看了手中半口绿豆糕，端端正正将它请上桌子，而后抬手把嘴角碎屑笨拙擦了擦，无辜天真对白衣青年抬脸一笑。

白衣青年看她这模样，只觉得哭笑不得，温声戏谑，“好了，到你的事了。之之，家中可还有人？”

郑之之张口乖巧回答：“没有了。”

“这样啊。”青年笑起来，他身上没有兵刃，清雅从容，却让人感到不容置喙，“那么你和我回九陵门，门派太冷清，缺个能吵闹的，正好暂时补了那不着家丫头的位置。”

谁？

“那丫头不是总说自己待不住，下山去了。”青年促狭地勾唇，“那我骗个小姑娘回去替她当小师妹好了。”

哦。郑之之彻悟了。带她回去是当替身的。

只是她才知晓，原来九陵门是真实存在的。

琇娘曾经提起九陵门，郑之之一向以为这只是为了哄自己入睡被编纂出来的故事。

记忆从深处生发，意识到不妥，她又垂了眼睛。

比起生活得日复一日、庸碌来去的街坊邻居，琇娘像是曾经来自另一个人间。

锣鼓喧天，鲜花着锦，郑之之听琇娘讲述起那些传说故事，话语悠悠，好似她亲历半生，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又或许知己相交，烈火烹油。

琇娘癔症发作严重的日子里，谁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热烈张扬的人间。

故事里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郑之之自然抱着混乱与不敢信任，她模模糊糊确认：“九陵是声势很大的天下第一门派？你是……江湖第一？”

面前人笑了。

“小姑娘，记错了？你还知道江湖呢。”

青年笑眯眯，“你听的哪个故事呀，这样失真。”

“九陵门没落已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至今十多年，门中人数也不过两只手能数过来。”

“天下第一可不在九陵门，李故衣听过么？除却隐世隐居不参与排行的前辈们，这一代最是惊才绝艳的白衣少侠，仅十六岁便成了万侠榜钦定天下第一的，就是李故衣了。”

“只是眼下实在找不到人，若是之之你想见他，只怕要费好一番功夫呢。”

……好吧，至少九陵门和江湖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半真半假何尝不算一种琇娘编纂的故事。

郑之之轻轻“啊”了一下，盯着他，缓缓眨眼。

“你……”

那么，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叫我门主就好了。”青年话语轻快，微微一笑。

“你会知道我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