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里帮主难得上工，各家齐聚，圆桌橘茶，核账发布完毕，几个主事凑在一起汇总案卷，帮主揉着脸打算叉路。
下工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巨厦帮头领迟一步走进来，这是个大老粗，正是陆美随扬眉剑去参观的那座铁塔。这铁塔嗓门响亮，老远就听到他一路爽朗豪笑一路跟人招呼。
脚已跨过门槛，络腮胡的脑袋还落在外面，跟人答话：“对啊有擂台啊河边！”
“什么擂台？”
“帮主！啊你不知道？苏公子的擂台啊。”
“哈？”
斗什么，斗诗吗？
“比武呢，来了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将，带着两个兵，找我们的人比武，前面还说是陆小郎上。”络腮大汉大掌一捞，抄起个桌上的橘子就扒开，“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是听说陆二和扬眉昨天在抓贼？就点名找苏大比去了。”
“……”
抓贼莫非是什么免战牌。
等下，比武？
帮主蹲坐在座位上，朝周围疑惑看一圈：“他会武？”
众人纷纷摇头：“不知道。”
我们怎么知道，你和他住隔壁呢，我们只知道陆小郎君三脚猫，爱漂亮，爱吃浇汁酥酪千层饼，走哪儿都一股鲜甜乳味，最近应该是咸香油丁味。
“会的吧？”络腮大汉淡定拨掉橘子筋络，“他们做君子的不是有个什么六艺？”我看他上去的时候就很有架势。
恰好这里也事毕，帮主起身把凳子一拉：“我去看看。”
众人也一起凑热闹，走到河边高地，恰能眺望底下，果然河滩边借人家石台搭出一个简陋的台子，围了一圈人。
远远就听到一句“诸位各就各位——预备——”
“嘭。”
几人赶到，刚好看到苏云卿被一招挑飞到柳树上。
“……”
“……”
河岸青青，柳枝依依。
云卿伏柳，此情堪怜。
不是很想笑，但是稍微有点好笑。
欸哟，络腮大叔扔掉手里的橘子皮，搓着手上前捡人，他长得高壮，直接跨下草坡，边往下走边嘀咕。
那刚才路过看到他那个成竹在胸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他们尚有一段距离，还没走到，台子旁的陆美先蹿出去了。
“怎么下这么重手？”
小郎君转头愤愤对上台上的青年。他哥趴伏在柳树横桠上一动不动，青色衣衫软软铺垂枝上，也不知伤得怎么厉害，陆美急得在一旁跳脚。
这青年就是陆美昨天在瓷都见到的那个，比武，比什么武，又不认识他！
戎装青年站在台上皱眉不动，倒是他那两个兵在一旁嘲讽道：“小白脸也没涂个油头粉面的，谁想到他一点用也没有呢，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就是没有阳刚气，连打个架都不会……”
“不会打架又怎样。”
斜地里插入一个女声，正是帮主一行人到了。
她面无表情，上前去看苏云卿的伤势，骨头没断，脏腑不知道如何，帮主忙将人平稳抱下来。络腮大汉粗手笨脚的，史七他们帮忙搭手，又去找挪动的担架。
帮主揽着苏云卿坐到地上，她抬头看向那个小兵。
“在我的地盘，打我的人？”
这江湖女郎虽然坐在地上，台子上的人却一点找不到居高临下的底气，先前说话那个兵丁不由看向长官，长官却没理他，也没搭话，只背手站在台边，看着帮主怀里的苏云卿。
“只，只是公平比武罢了，并不是故意打他。”
那兵丁只好自己梗着脖子解释一句，而且也不是他动的手，那个公子哥儿是和新来的官儿对的招，他出来混点休假，顺带捞点货回去罢了。
“是吗，也不是故意出言不逊？”
“小白脸是哪个，我们这里没有不许油头粉面的规矩，一张张脸皮晒黑就算阳刚之气。”
女郎扫过几人，瞥过那个青年不理，只问方才开口嘲讽的那个。
这兵丁大概也不小，晒得黝黑，一脸混口饭吃的模样。
晒黑也怪不得他，不许敷面，也没有护手，不许防着太阳大，行伍别的不会，拿这套磨人，然而这就值得夸耀，有资历鄙薄人家的白了么？
苏云卿的白可是粉面玉郎的白——有人是白皙的、嫩的、剔透的、可以见到细皮嫩肉下的青红细管的，他不是，他是温润的、柔和的，他的粉面是质地而不是颜色。
帮主低头鉴赏，又接过陆美的帕子，替他哥这张闭目发红的脸擦了擦汗。
陆小郎君的手帕是真的多，至今没用完。女郎又瞥过那个局促不安的兵丁。
“朋友，在行伍里没有别的功绩，没有别的勋章，只能以吃苦为勋章，混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连吃苦流血的勋章也没有，就只能用糙烂外表假装度通过了艰苦岁月，是吗。”
哇这话骂得真狠，陆美在一旁乍舌。
他也拿了帕子给他哥扇风，坐地的女郎于是得了空，又等担架轿子不来，又不好直接抱回去，不由一句接上一句，声音沉稳，势要把那个出言不逊的骂哭再说。
比之权不值钱时的嬉笑诡辩，此刻完全换了一副犀利又狠辣的剖心之法，这还不够，还有嘲讽送过去。
“阳刚？”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北盟、关沙、海上离国，哪个你看不上，不值得你拿着那阳刚的鸟气去收一收？”
不错，离恨故国是该怕穷兵黩武，然而“列国自有疆”的疆域边线移之未远，并不是自古以来，被吞的那时候既然没有“自有疆”，现在又何必设限。
有地方用这份阳刚去。
这是拿前人顺势暗嘲书生不能万户侯的话都打过去了。
此时史七带人将担架送到，女郎把人抱上去，回头看了一眼台上，最后丢下个笑。
“尽学浮花逐风流，小情小怨当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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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怎么样。”陆美在一旁围着担架着急。
“我哥怎么还不醒。”
帮主面无表情，走出老大一段才抹一把脸。
欸，这个忍笑有点艰难，只能面无表情。
“醒着呢，没昏过。你摸摸。”
陆小郎君闻言探手，被担架上的人一把抓住。
苏大郎君嘶一声睁开眼来：“真的疼，垫着垫子也疼。”
“哈？”陆美傻眼。
就说今天兄长衣服的腰身怎么尺寸和他差不多了。
……穿衣打扮这事上，小郎君还真是有些特长。
回到府里叫江湖郎中仔细检查过，确认无碍，帮主才进屋慰问伤员。
苏云卿躺在床上，陆美去给他煎药。
“做什么应架。”
打出个好歹罪过大了，怎么和陆真交待。
云卿公子支起身来，又由着女郎把他摁回去。
他靠在床头，笑：“哦，没想到有位置给我。”
帮主：？
什么人，没打过擂台，看有参赛名额觉得新鲜，绑个护垫就上了？
苏云卿默默看着床边的人：有人觉得我在那个位置上。
稀奇，一时冲动就上了。
床边女郎挑眉看了看他，觉得也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摇摇头：“……好好养吧。”
她等到陆美回来，就道别翻墙回去，半路想到那个“预备……啪”，不由自主笑出。
弱鸡有弱鸡的有趣。
“哥啊真不懂你——”陆小郎君给他哥送药。
大郎，喝药了。
苏云卿对着药碗蹙眉。其实也不用喝这么大碗吧。
他仗着兄长身份淡定接过，转别的话题：“你之前给我买的衣服……”
“嗯？”小郎君歪头。
“再买一些，样子就和你那些差不多，银子我这里取。”
“嗯！？”小郎君惊讶。
哇哦。
闪闪亮果然是最好看的我就说！
征服云卿公子审美指日可待！
陆美重重点头，星星眼拍胸脯：“你放心，我在行！”
苏云卿别过头：“去玩吧，我没事。”
“真没事？”
“……我也是被御赐长枪从小追过的。”
陆美握拳，懂了，攻击不行，防御很行，和弟弟我一样耐用。
陆美放心留他一人休息养神，苏云卿却并没有睡意。
帮主也忙得很，忙着送不速之客滚回去。
夕阳之下，小丘之上，有青年和女郎亭外看斜阳。
“今天的事对不住。”
发尾都低了一点的戎衣青年叹气，他不该是这样鲁莽无礼的作派。
帮主笑：“还行吧，他多可爱，各就各位，预备，啪。”
青年闻言转头看她，恰看到女郎眼中止不住的笑意。
什么我的地盘我的人的豪言壮语，不如她这一句多可爱。
太阳西沉，江山垂黛色，帮主敛了敛衣襟，秋天了，看什么夕阳吹什么风，回去回去。
戎装青年拉住转身的人：“小尘，无尘，你知道我做什么来的。”
“……不太知道，买瓷？”
他不由转开头无奈笑。
“没买瓷，倒是被碰瓷，我找你来的。”他端正了脸色，“我特地找你来的。”
帮主半抬头看着他，等他下面的话。
话要说完整，不然显得听岔的人很是自作多情，万一你特地找我来要个优惠价呢。
默默对视片刻，那小将军只好摸摸鼻子。“能不能在一起啊，跟我。”
帮主叹气。
你一个单枪匹马，哦，带两个兵呢，你一个单枪三马要远去的人说这个。
看夕阳就是践行送别了。
送过伞，接过人，看过夕阳，你也办过莫名其妙的武会。
女郎看着落入山脊的那一点点橘红光焰：“孟小白，我从前也曾给你送过伞送过画，自然，全是蠢事。”
论小白脸，这里才曾经有一个。
“你当日既然觉得她更知你心意，便不必再来找我。我犯蠢的时机不多，你未抓住，便是未抓住。”女郎看着如今面前这张清瘦脸，对上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笑，诚恳道，“其实那时你不肯从我，于你未必不是好事，便是我同你在一处，我仍然会长成今天的样子，仍然会淡了心思，倒白辜负你一回青春年少。”
“可是我不甘心。”
对啊，你不甘心。可是，比起我的真心实意，你的不甘心又值几钱？
戎马路客远行，背影离去，城门内帮主转身：不过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