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难入梦，前尘不扰念中人。

在凤晏回出现的那一瞬，先前还凶厉非常的幽川几乎有一种冲动，他要仓皇逃离。

但他舍不得。

这千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试图描摹眼前人的眉目，可怎么描都不对。他越是想，就越想不真切。

如今，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这朝思暮想的人居然就这么出现了。

在阴暗泥泞的山谷里，投下了一道万世天光。

他没死，他真的没死。

太好了，太好了 ……

幽川将手上的人随意丢到一旁的地面上，转身背对着凤晏回的方向，妖眸里大悲之后亦是大喜，终落下了两滴血泪。妖侧的那滴顺着黑色的鳞片无声滑落，人侧的那滴最终落在了腰间悬着的雪莲茎上，红得灼眼，被他慌乱地用手擦拭掉了。

凤晏回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焉息妄，咱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着眼前背对自己的人，心中说不酸楚是假的。

都说物是人非，可谁能想到物是人非的程度居然是这样呢？

“你认错了。”

良久之后，幽川的声音响起，平静中带着强行压抑下去的战栗，“带着他，滚吧。”

凤晏回轻笑：“这我带不了，得劳烦你送我们一程。你不妨好好看看我，我现在说自己是半个废人都是客气。你看我这腿，就是个摆设。你让我爬着把他拖出去吗？”

话音未落，背身的人影突然转身，将凤晏回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后，急声问他：“怎会如此？”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但也没再重新背回身去，只是侧身将人这一边对着凤晏回。

凤晏回没说话，他定定地看着这死活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人，心知他内在到底翻涌着何等苦痛。

焉息妄是谁？

是海外七十二仙岛最引人瞩目的天才，上仙界才俊榜上名列榜首的天之骄子。

千年前，谁不为瀛回岛少岛主那一手招风弄月的不问仙所折服，又有谁不为乘云踏浪剑挑仙人顶的那一袭红衣倾心？

焉息妄是上仙界最桀骜的一柄剑，最炽热的一团火。他不服天地，不畏权势，不屈伦常，只做自己愿做，想自己所想。

可如今，这仙人之姿只余一半。

给他看的这一半，乌发恣意张扬，俊美无俦。竭力隐藏起来的那一半……看焉息妄努力蜷缩起自己的尾巴，不让它拖在地上被看到。仿佛看不到，就不存在。

饶是经过了这么多风浪，凤晏回觉得自己应该对一切都看开了，可仍旧忍不住心头酸楚——这是他死而复生之后真正出现的第一次。

这酸楚顺流而上。

但比情绪汹涌更快的，是血。

“焉息妄，我要吐血了，你捞我一把。”凤晏回似是漫不经心地轻声说道。

在幽川骤然回头的震惊眼神里，凤晏回的血从唇畔汹涌而出，整个人几乎要碎掉了。

·

再睁眼的时候，凤晏回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里，穹顶幽暗无边，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蛰伏在上方。

鼻端随之嗅到一种非常熟悉的香气，这香气入体后幽然散开，因得强行破开法器禁制而留下的暗伤平缓下来……是醉与。

不得不说，这顾寻常可真不是个东西啊，凤晏回在心中暗骂。

修行的本事不怎么样，法器倒是一个比一个做的绝。要不是他反应灵敏，危急关头躲闪及时，这会儿恐怕就直接被那禁锢法阵碾成骨灰了。

更别说，若是他再晚出来一会儿，桑风北十有八九也成了此处的一条亡魂。

虽说两个人死在一块也挺好，可这第二次还死在自己人手里，总觉得有点不值。

片刻之后，凤晏回坐起身来，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如今正睡在一处浮空的阁楼上，周遭皆是虚无的墨色，影影绰绰地有些树木枝条的暗影。

这阁楼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躺着他，桌上放着两只碗，凳上无人。这桌上的两只碗，一满一空。满的那碗是深棕色的汤药，空的大抵也装过类似的东西，如今只剩下一个底，但也还冒着一丝热气。

凤晏回心中意念一转，大抵明了了当下的情况。

他佯装挣扎着下地，显得自己一片狼狈，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既然如今无用身，生也无妨死也无妨，只教人见也仓皇。可叹前尘零落事，来也徒伤去也徒伤……罢了，一别两宽莫断肠。”

就在凤晏回将将双手触地之时，一股奇异的力量把他托住，重新放回到床榻之上。

随即喑哑的声音传来：“喝药。”

此处空旷，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凤晏回遍寻不到这声音的来处，当即再度开口：“不论你是幽川还是焉息妄，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你来喂我一下，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算过分吧？”

说完，凤晏回耳尖一动，听到了什么响动，透过外侧幕帐，看到似是有一影子渐行渐近，心道有门。紧接着再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问，你也不用觉得别扭。咱们好歹……”

话说还没说完，戛然而止。

“好歹什么？”

桑风北冷清清的一张脸，大抵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白的近乎透明，少了些平日里的端方，俊美近妖。

一身麻布衣服换了玄色道袍，衣摆上浮现着不知名的暗纹，隐约有波光流动。

他掀开外头的幕帐俯身入内，带来了更浓烈的醉与之香。转瞬间这人就来到了榻前，坐在了小凳上，身形仍旧挺拔如竹。

一双深邃如墨的眸子看了凤晏回一眼，而后端起桌子上的玄玉碗。玄玉的色调将他骨节分明的手衬得愈发如玉，几乎能透过苍白的皮肤看到之下的隐青色。

凤晏回收神，先前那一瞬间，他承认自己确实被突然出现的小仙君惊艳了片刻。

可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凤晏回轻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怎么？我来不得？”桑风北垂眸，用玄玉小勺波弄着碗里的汤药，手上的力道却将其不平静的内心卖了个明白。

“你好些了吗？”

桑风北嗯了一声，余光瞥到另外一只空碗，旋即抬眼，不冷不热地回道：“我倒是希望自己不好，这样你就能找别人喂药了。”

醋意还是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控不住。

他很想问问凤晏回，是不是他对谁都一个样子，眉间含情，话里带钩。

不是……不喜欢吗？

“也不是……”

凤晏回一时语塞，有那么点被窥透的尴尬。他觉得自打复生以来，这脑子和嘴皮子，以及心眼子，是没有一个好用的。

此时应该怎么说？

说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想把他骗出来，好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俨然先前那说话的声音就是焉息妄，他总不能顾前不顾后。

但若是什么都不说……桑风北会难受。他又不想让他难受。

就在两难之时，凤晏回感觉到唇边多了温润一物。定神一看，是舀着药的勺子。循着勺子看去，是桑风北干净有力的手。再往上，那双先前拒绝与他沟通的眸子正看着他。

“我喂你吃药。”桑风北说。

凤晏回应了一声，启唇把苦的要命的药含进嘴里，然后第二勺又恰到好处地送了过来，似乎在向什么人证明着他们独有的默契。

随之而来的是桑风北的一声强调：“只能我喂你吃药。”

抬眼看着桑风北，内敛又强势。凤晏回的心尖好像被拨动了一下，嘴里的药莫名就没那么苦了。

但不等他再回点什么，就听外头狂风大作，枯枝的暗影凌乱得不成样子。凤晏回想转头去看，却架不住桑风北一勺一勺送药勤快。

等药见底了，他这才把碗往桌上一放，抬头看着虚空，冷声开口：“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就来当面说。我与你的事说完了，你与他也尽早了断，免得耽误我们回家。”

凤晏回：“……你们说什么了？”

桑风北默而不语，转身就往幕帐外面去。

行走之间衣袂纷飞，凤晏回这才看清他玄色衣摆上的纹路——那是上仙界海外七十二仙岛的腾云，撷日月精华所化，是焉息妄最喜欢的纹样。

·

桑风北走后，这似有边际但又看不着边际的空间又空荡起来。

凤晏回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焉息妄，咱们聊一聊吧。你出来也好，不出来也好，叙叙旧总可以吧？”

没有回音。

凤晏回自顾自地往下：“当年我不过是路过瀛回岛，看不惯你揍了你一顿。你就死乞白赖地一路跟我到换苍山，在照夜楼前头一跪那么多年，只求我收你为徒。有人说是我看不上你，其实真不是……”

“我不收你，只是觉得你应该回去。这修仙使剑的多了去了，何必让我误了你？而且在我看来，海外七十二岛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你回去万事无忧，不必涉入上仙界深不见底的腥风血雨中。”

“现在我倒是后悔了。”说到这里，凤晏回言语中带上了些笑意，“早知如此，当初就收了你算了。你看，咱们俩如今一个倒霉催的落魄魔头，一个占山为王的威风魔君，真是实打实的一路货色，天生的一对师徒。”

话音落下不久，一道身影影缓慢出现在床边。

“我跟你不是一路货色。”

声音里透着无边的冷冽。

作者有话要说：问：桑风北最擅长的是什么？

答：自我攻略。

凤哥表示心软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