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神——咧!”
高亢男声伴着一阵悠长嘹亮的牛角声传开。
近人高的篝火在大朝坪上烧得猛烈,黑色浓烟翻滚着冲上云霄,鞭炮轰烈,粗犷狂野的唱腔把人拉进最原始虔诚的祭祀现场。
头戴神仙面具的掌坛师脚踏禹步绕火而歌:“立堂敬香,十方肃静,各代敬默,三皇进殿,万里敬福,召集群仙!”
火焰忽地往上蹿了一截,像在回应他虔敬的歌声。
成千上万的村民游客挤挤攘攘地挨在警戒线外,试图更清楚地看到这场神秘庄重的傩戏。
傩戏为迎傩神,驱鬼疫,敬奉天道,酬神还愿而唱。其源于巫,与傩舞、傩面、傩神谱等同属于古时三大祭祀之一——傩祭的一部分。
这一次冲傩还愿的傩祭,从立秋开始祭三日,昨日开坛仪式已经立楼、搭桥、造船为神明的降临做好准备,今日和坛便要向天地许愿,祈求神祇降临傩坛了愿。
大朝坪上弥漫着斑驳交杂的灵气阴气,阴阳神鬼之间某种不可见的界限在傩坛的影响下被暂时模糊。
掌坛师唱毕,敬香,判卦,锣鼓起。
“咚!”
原本熙攘嘈杂的人群骤然安静。
“咚咚!”
四名傩师身着黑底红纹长袍,头戴狰狞凶悍面具从天而降!
“咚咚咚咚、咚咚!”
浑厚的锣鼓声越来越激昂,他们踩着鼓点腾空跃起,又以违反常理的姿势翻滚落地,传承自远古的傩仪巫舞既荒诞又神秘,时而急促时而飘逸的舞步更有通神遇鬼的癫狂感。
铜锣一声声的脆响敲在人们心上,好像真的有什么未知的存在降临在面具之中!
祂赐予傩师神通,牵动他们的寸寸骨节,去达成每一个神奇到近乎诡异的动作。
此时的傩师不再是普通的凡人,他们以神之名,沉默地上演着这一出收邪斩魔的闭口傩。
而在篝火后方的人群中,同样头戴傩面的少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手上的香火缓缓燃烧着,白烟袅袅上升,忽地一阵风来,烟气被冲击得飘散四溢。
同一瞬间,他猛地仰起头,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似的,双目失神地呢喃:
“降神。”
周围一切在瞬间变得迷离恍惚起来,无形的精纯灵气狂涌而至,径直灌入他的身体。
如同异世的大门被打开,滕希呼吸一颤,神魂震荡。
-
昏黄的天被浓雾掩盖大半,残阳喘息着不肯离去,时断时续的抽噎声从苍茫雾色中传来。
“呜——”
仿佛濒死之人吊着口气,徒劳挣扎着不肯离去,非得把自己的苦难与悲痛说尽了才肯罢休。
[这是哪?]
[我怎么在这?]
眼神茫然一刹,滕希拿稳手上缓缓燃烧的香,循着声音找去。
他往前走,身旁的景色也在以违反常理的速度飞快变化着。
湿润雾气扑面而过,倏地热气蒸腾,他一脚踏在干旱皲裂的土地上,天还是昏昏沉沉的,远处一棵歪脖子枯黑死树扭曲如同鬼魅。
[好暗……]
头晕晕沉沉的,滕希下意识扶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脸上覆盖了一层厚壳子,摸着像是木头的。
[傩面还没摘……]
这样想着,滕希想伸手把面具取下来。
[不要摘。]
心底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这声音压制性地把滕希原本的想法按了下去,他眼神再次迷蒙起来,顺着声音放下了手。
转眼,脚下一望无涯的黄土被苍白冰冷的雪地替代,他双脚深陷雪中,整个人被冻得直打哆嗦。
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白桦堵住了去路,树枝在头顶交错穿插,就像一张天网兜头罩下。
[没有路了。]
[怎么办?]
[对了,我怎么在这?]
[不会没有路的。]
几个念头闪过,滕希拔腿朝侧前方的白桦撞去,雪簌簌落下,林中人已消失。
下一秒他就被漫天风沙糊了一脸。
“呸呸呸!”
滕希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脸,将脸皮嘴皮上沾着的细碎沙子蹭了下来,小狗似的甩了甩头,整理完自己,他这才发现周围安静得可怕。
狂风将他的衣袍高高吹起,枯叶你追我赶地打着旋从腿边跑走,只是一切如同默片上演,静谧无声。
“呜呜——”
凄厉的哭声陡然出现!
[卧槽,这什么动静?!]
仿佛心脏被人猛攥了一下,滕希倏地从迷蒙状态清醒了过来。
[快了。]
[什么快了?]
[很近了。]
侧耳仔细听着,滕希朝右迈步,径直走进一堵黄泥糊成的院墙中。
再出来时风停了,天色更加灰败,模糊能看到墙角蹲着个庞然大物,正一抽一抽地哭着。
滕希拿着香,右手往那袅袅升腾的烟气上一拈,丝丝缕缕便顺着他骨节匀称的手指缭绕进掌心。
他一边单手绕着烟气,一边往墙角走。
随着他的靠近,哭声越发尖锐,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喂,别哭啦。”滕希无奈道。
那人头也不抬,壮实的胳膊抱紧自己,继续呜呜地哭着。
等走近,滕希才发现那人膝盖冲着自己,脚尖却反朝着土墙,一对胳膊环抱着身子,一对胳膊反长进墙里,还有一个手掌在地上摸索着……
[这是鬼吧?]
[这明明就是鬼啊!]
[我是不是鬼上身了,我怎么控制不了我自己?]
滕希的思考越来越慌乱。
转瞬,他又忘了自己在慌什么。
[我就是我啊。]
他低头,庆幸地吐了口气。
[还好,头只有一个。]
滕希低斥道:“醒醒!”
烟气缭绕的手往那鬼的天灵盖上重重一拍,哭声戛然而止。
“呜呜——嘎?”
如同噩梦初醒,鬼猛然收声抬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土墙。
片刻后,鬼才意识到刚刚有人叫他,他把视线从土墙上移开,整张面皮浮动带着五官往后一挪——
就和一张横眉竖目、口吐獠牙,活像索命阎王一样狰狞恐怖的脸来了个面对面。
“啊!”鬼两眼一翻,眉心的刀疤都吓得抖了三抖,他挥舞着五只手,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救命啊!鬼啊!救命——”
滕希:“……”
[我才应该是害怕的那个吧。]
他木着脸往后退了退,在刺耳的尖叫声中苍白辩驳:“喂喂,你搞错了,我不是鬼你才是。”
好吧,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他现在不是什么有亲和力的模样。
想到这,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再退了两步,站到门口,拢袖等鬼叫完。
鬼自导自演手舞足蹈地干嚎了半天,终于叫破嗓子不得不停下来。
滕希瞅准时机,伸出手挥了挥:“hello,看我。”
声音清朗又有活力,和那张恐怖的脸不像是同一个人身上长出来的。
“呜……”鬼又往墙角缩了缩,磨蹭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看过去。
距离远了些,那面孔终于显得不那么骇人,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出一点赤色木漆的反光质感。
原来那不是脸,是个面具。
不过……
鬼睁大眼睛,不自觉地伸长脖子想看仔细点——
那人衣着华贵,气质出尘,虽姿态闲雅地斜倚在门边,但与那副凶悍面具相衬,更增添了一种神鬼莫测,威仪凛然的感觉。
这气势……
鬼不自觉地腿一软,双膝一跪:“大、大人。”
鬼哆哆嗦嗦道:“大人饶命啊!”
滕希:“?”
哪里来的封建余孽?
“我说——”滕希迈步往前,鬼吓得一激灵,揪起络腮胡挡住脸,呜咽着把自己魁梧雄壮的身子挤进墙里面去了。
“……”
滕希只好止步,蹲下身看着那卡在墙里呜呜咽咽的鬼,见他实在怕得厉害,只能温声安慰道:“别怕,你已经死了。”
[嗯?]
[这安慰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死了?
鬼猛地停止了哆嗦,呆愣地抬起头,仿佛不能理解似的重复:“我……死了?”
“嗯。”滕希看着鬼身上隐约可见的古代甲胄,心想他大概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怎么死了呢?”
“人都会死的。”
“可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
鬼摇着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重复地呢喃着我不能死啊,拳头越握越紧,仿佛滕希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暴起给他一拳。
滕希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什么不能死,你还记得吗?”
鬼看上去很困惑。
大概是已经死了太久太久,久到连回忆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
“继续留在这里,你会被同化掉的。”滕希指了指鬼卡在墙里的半边身子。
鬼扭头一看,多余的手瞬间收回身体,但他还是被自己和墙融合在一起的样子吓得不轻,连忙挣扎着想把自己从墙里扯出来。
滕希上前给他搭了把手,让他能顺利站起来。
“我在等人。”鬼站直身子,似乎从刚才的惊吓中逼出了一点记忆,“我在等一个人回来。”
滕希问:“什么人?”
鬼呆呆的:“不记得了。”
滕希:“等他做什么?”
“也不记得——”鬼犹豫了一下,又蹲下身把自己抱成一团,把头埋在膝盖里,恢复成了一开始的模样。
他不说话了。
滕希也蹲了下来,有点发愁。
[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可怎么是好?]
[如果记不起来就只能被同化吗?]
[不,地缚灵与环境同化只是开始,他最终会魂飞魄散的。]
[魂飞魄散?!]
“我记起来了。”没等滕希神游完,鬼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从膝盖间传出来,闷闷的。
“嗯?”滕希示意他继续说。
鬼说:“他死了。”
“我永远也等不到他了。”
一滴泪水猛地砸落到地面,泅出湿润的圆点,鬼的身形顷刻变得透明,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像地震般裂开数道伤痕。
[怎么回事?!]
滕希连忙避开蔓延到他脚下的裂痕。
“心执破裂,你不想入轮回了?!”滕希斥问道,同时动作迅速地往香上一捻,原本缓慢燃烧的香猛然烧掉半根,滕希把烟气灌入鬼的身体,将他的魂灵稳固住。
[心执是什么?]
[是最后将他留在世间的一抹执念——]
鬼魁梧的身形忽然消瘦下来,再抬头时,他已经变成一个轮廓缥缈的清俊少年郎。
少年泪流满面,自嘲似的苦笑:“我死都亏欠他。”
“……”
滕希沉默半晌,低头轻叹了一口气。
[居然是他。]
[嗯?]
心中另外一道声音没有再出现。
地缚灵沉沦在自己构建的虚假幻境里度过了太过漫长的岁月,如今骤然清醒又被执念破碎的巨大悲恸占据,虚弱的魂体在烟气缭绕间,片片剥落消散。
滕希抬手将面具挪到额头,露出自己的脸,柔声喊道:“张小虎。”
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鬼怔愣了几秒,而后才迟钝地望向他。
看清他模样的那一瞬,鬼的瞳孔猛地颤抖了两下,灰暗的神情骤然明亮起来!
滕希见状弯了弯眼睛,温和道:“既然还有亏欠,可得投胎来偿还才行。”
鬼的表情霎时变得像要哭,可嘴角却高高地扬了起来:“我,我……”
他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最终认命似的闭上了嘴巴,试探着伸出手,想看看面前人的究竟是不是幻象。
透明到几近消散的手被滕希主动握住了。
鬼浑身一震,缥缈的魂体像被暴风卷过,夸张地扭曲了一瞬。
“……”滕希失笑地将所剩不多的烟气注入他的魂体,轻声道:“没时间了,去吧。”
柔和的声音有着令人顺从的魔力,魂体呆滞而乖巧保持着握手的姿势,被烟气裹挟着缓缓往天上飘去。
随着烟越飘越高,脚下的土地、周围的房屋都开始分崩离析。
最后一缕青烟消失于天际之时,所有景色碎片乍然崩裂成星星点点的粉末,向着更远更高处飞散。
[不要害怕,灵魂会铭记一切。]
滕希对自己说。
-
“滕希?”
神像前面,十几岁的少年正虔诚地俯跪着,身子紧贴着地面,栗色短发划过白皙耳垂,柔软地耷拉下来。
手上的香已经烧完,他还是趴着一动不动。
“滕希,你小子睡着啦?”
后脑勺被轻轻一推,滕希脑袋“咚”的一声撞到跪垫上。
“嘶——”
滕希猛地抬起头,乌亮的眸子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圆睁着,额前的头发还乱七八糟地支棱出几根。
缓过神来,他揉着脑袋往身后看去:“何聪你干嘛?”
“我才要问你干嘛呢,”一个胖胖的男生凑到他旁边,低声嘀咕,“大家都是先敬香再跪拜,你怎么拿着香就拜了……而且你居然还在这睡着了!”
手一顿,滕希疑惑道:“我睡着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点燃香火的那一刻,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直接跪在这里。
“对啊,”何聪晃了晃刚从滕希手上刚抽出来的三根暗红色细木棍,“香都烧完了你还在睡,幸好没烫着你自己。”
“……”
我刚刚是在做梦?
不,那明明是他第一次戴上傩面,阴差阳错降神后的记忆。
怎么会突然梦到那些记忆?这个梦,是在提醒他什么吗?
“时间不早了,”何聪看了眼手机,催促道,“走吧走吧,我们该去和大部队汇合了。”
滕希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的梦里,呆呆道:“哦……好。”
作者有话要说:傩祭唱词为傩神太子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