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听到他叫自己陈老师,陈满年微怔,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
庄弄眼尖的看到这个小动作,以为陈满年会说出什么回忆、理想一类的话,谁想到下一秒他就淡然开口打碎了自己的幻想。
“分够就上了。”
庄弄:“……”
他额角一抽,莫名想起了早晨李放那句“南大的都这么拽么”,现在看确实挺有道理的。
陈满年眼尾瞥过来, “你为什么要上南大?”
庄弄想了想,在一众骚话里艰难的挑出了一句还算正经的回答:“谁不想上数一数二的高校。”
陈满年听完,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他指尖轻叩桌面说:“你应该选择适合你的。”
“是吗?”庄弄挑眉反问他:“什么算适合我的?”
“你喜欢音乐,西大就是不错的选择。”
庄弄笑了:“很明显?”
他喜欢音乐的事情。
当然明显,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彰显自己个性的时候,谁也不会刻意隐藏,庄弄桌洞里堆叠的乐谱歌单,专辑唱片;他何时何地都藏在耳朵里的黑色耳机;还有他手机里那张黑鸟乐队的壁纸,都不难看出他向往的是什么。
陈满年没说话,庄弄也不在意,只说:“没什么适不适合的,我爸妈也不支持我玩音乐,知道我为了音乐考西大,估计能气死。”
他说这话时嘴角满不在乎的翘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微眯着眼睛,明明看着是一派随意,陈满年却能察觉出他语气里的落寞。
“我是挺不务正业的吧。”
陈满年看着屏幕上不断跑动的代码,拿起红笔在掌心摁了摁。
他学庄弄说话:“什么算不务正业?”
庄弄想了想,“我这个阶段,该学习的时候不学习应该就算?”
“你这个阶段。”陈满年点头,然后说:“那人在哪个阶段才能停止学习?”
庄弄一愣,没说出话。
“上大学时同样有人研究副业,有人因为家庭情况跑单送外卖,也有人理想至上跑去广场给人画肖像,为什么跑外卖的被夸懂事坚强,画肖像的就成了别人口中的不务正业。”
陈满年手里的红笔跟着他的话,一下一下的在桌子上轻敲着,偶尔停顿。
“是因为我们总要根据自身情况去衡量当下要做的事情。好比一杯水、一杯酒和一杯感冒灵摆在眼前,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但有人勇敢又浪漫,他就选酒;还有人生病了,就只能选感冒灵。”
陈满年想起过去一声声如雷贯耳的谴责砸在自己身上带来的苦果,想起自己红着眼说“我做得对”,却换来砸在身上碎石般的冷嘲讥讽。
那时说出这些话好像需要莫大的勇气,但现在物是人非,这些话兜兜转转在他嘴里研磨几年,再吐出时竟已被酿成甜酒。
庄弄看着陈满年说这话时沉肃认真的侧脸,问他:“那你呢?”
陈满年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选了什么?”
陈满年长睫覆下,好像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有些懊悔,他微垂眼慢慢平复着眸底的波澜,再抬眼时,眼睛就沉静回去了。
“水。”
庄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选水,是因为我没有选择。”陈满年眼睛默默跟着屏幕即将跑完的程序,低声下着结论:“所以我不觉得你是在不务正业。”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能发现那杯水以外的选项,相较之下,你的幸运超越了世上绝大多数庸人。”
他话音落下,电脑上的代码也刚好跑完,界面出现运行成功的结果,陈满年身体前倾,把电脑关机合上。
与此同时庄弄的手机也刚好开机。
一连串的手机提示音突兀响起,庄弄手忙脚乱的起身回头,把手机从数据线上拔下来点开。
三十多个未接来电,有他爸的,李放、高晓的,还有李叔的。
他往上瞥了眼时间,20:14
庄弄握着手机站在原地,脊椎僵直,还停留在陈满年刚刚掷地有声的结论,耳朵脖颈因为发烧通红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庄弄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陈满年有手机,但他的手机铃声却好像从来没有响起过。他此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陈落那天在医院小声说的那句“我们没有爸爸妈妈”。
如果……如果陈满年的家人还在,他选择的,还会是‘水’吗?
也许可供他选择的选项会更丰富吧。
他还兀自发着愣,却见陈满年已经有条不紊的收好了电脑和充电线,关上空调,检查门窗,最后提着电脑包朝自己看过来。
“回家吧。”
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有一段路程,冰雹夹着细雪还在不停地下,庄弄发烧不能淋雪,陈满年就展开了一把陈旧的雨伞,把人护着走过去。
运动鞋和皮鞋在新雪上踩出清脆沉闷的动静,庄弄把脸埋在领子里,只露出一双透澈漂亮的眼睛。
他在盯着陈满年发红的手背看。
头上突然传来陈满年的声音:“上次馄饨店的伞,你还回去没?”
他不提这事儿庄弄都快忘了,诚实道:“我给忘了。”
“伞还在么。”
“那必然在。”庄弄自信地说完,用混沌不清的脑子想了想,抿唇说:“应该还在教室后面。”
“下次记得给人送回去。”
庄弄点头,随后又说:“你跟我一起呗,那家馄饨你不说也挺好吃的。”
陈满年没说话。
“我听李放说她家出新品种了,有墨鱼馄饨。”
“……”压根儿没听过这种馄饨的陈满年犹疑开口:“真的假的?”
“我能骗你么。”庄弄一听有戏,音调就随着情绪上来了,嗓子瞬间梗住沙哑疼痛,连忙收声。
“下次一块去吃?”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陈满年的回复,这种“已读不回”的感觉不大美妙。但可能是今天生病,生病他就胆子变大骄纵了点,仰着脑袋看陈满年锋利的下颚,一遍遍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细雪落进陈满年的后领,带起一阵冰凉的颤栗,陈满年终于伸手压了压庄弄的脑袋。
“行,别蹦跶了。”
-
晚上陈满年到小区楼下,忽然发现坏掉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绰约的身影。
这片儿路灯坏挺久了,平时晚上也就少有人出没在下面,他乍看见一个陌生身影,下意识就提高了警戒心,毕竟这片属于老城区的公租房,居民老人孩子居多。
陈满年稳步走过去,余光看见是个成年男人,低着头在对那坏掉结冰了的路灯杆不知道敲着什么东西。
他目光收回来,目不斜视地走进居民楼,却突然被刚才那人喊停脚步。
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陈满年?”
陈满年:“?”
他回头看过去,就见那男人从黑灯瞎火里走出来,两步跺亮楼道灯,居然是那晚送他和陈落去医院的刘伞。
仍是深冬寒夜,他却一如既往的穿个灰绿色飞行服夹克,里面的高领打底衣贴着他的脖颈,潇洒又帅气。
“还真是你,我以为眼花看错了。”马丁靴在雪堆上蹦两下,刘伞有些诧异地插兜问他:“你也住这栋楼?”
也?
陈满年点头说:“你奶奶也住这里?”
没想到上次提的事他还记得,刘伞点点头,摸了摸发红的鼻子。
“还不打算上去么?”陈满年了然,低头看了眼时间说:“这个点应该休息了。”
“那没,”刘伞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抿唇低声说:“灯亮着呢。”
陈满年垂着头无言陪他站了一会儿,心里还挂念着陈落,就打算先回去了。
他刚要开口,就见刘伞眉眼一压,想来是做了决定,忽然推着他一起走进楼里。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其实让陈满年有点排斥,他和刘伞称不上熟,最多是有一面之缘。但想到他上次帮了自己忙,也就作罢没多说什么,沉默地走着。
两人走得并不快,狭小拥挤的楼道只能容纳他们一前一后行走,刘伞落后一步,忽然低声开口说:“小时候我是奶奶带大的。”
陈满年步伐微顿,低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其实和刘伞平日接触到的人和环境都截然相反,难得在这遇到陈满年这种安静内敛的人,忽然也就来了些不合时宜的倾诉欲望。
刘伞低头绕开脚下的塑料袋和竹签,声音很随意。
“这么多年不回来,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他其实声音都有点抖,怕老人家把他忘了,怕老人家赶他走骂他没良心,更怕那间屋子已经——
人去楼空。
陈满年沉默地回头按了按刘伞的肩膀,上面落了些薄雪,压进陈满年的掌心带起一阵沁凉,也不知道他在下面站了多久。
他给刘伞扫开肩上的雪,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刘伞和自己的步伐同时停顿在了这层楼。
……
等下。
陈满年抿唇看着怀着希冀的眼神看着自己、希望他给出几句安慰的刘伞,忽然有些如鲠在喉。
两双眼睛沉默对视,刘伞率先败下阵来,不指望他说点啥安慰自己了,随即抬手直接敲了敲面前的铁门。
陈满年的表情更微妙了。
里面传来一些桌椅摩擦在地面上的动静,还夹杂着小孩叫奶奶的声音,陈满年确定自己没走错。
这是包奶奶的家。
包奶奶那个流浪在外下落不明好多年的白眼狼孙子——
居然是刘伞。
作者有话要说:来看滴朋友们点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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