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弄是在放学的时候才醒的,晚自习换了老师,没等到人,他倒头就睡了。
李放交完作业回来,就看见陈满年长身玉立的身影倚在走廊栏杆上,眉宇间透露出几分疲惫,他手里提着电脑包,像是刚下班。
陈满年身量颀长,青春期的男生还没完全发育,体育生李放走到他面前,才不及他下巴。
“老师?您找谁?”李放问他。
陈满年目光投过来,“……庄弄。”
李放目光有些疑惑,但还是说:“噢,他应该还睡着呢,我去把他叫醒。”
陈满年点头。
庄弄听见李放说“陈老师找你有事”,还以为是没睡醒,于是睁眼后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书包。
“欸欸,”李放刚把书塞一半,见他着急忙慌的忙道:“你现在走,不打球了?”
红色书包往肩上一甩,庄弄抿唇:“晚上我妈过生日,我得赶紧回去。”
见他撂下一句就往外冲,李放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刚才怎么不见你急。”
庄弄一出门,就见陈满年看过来,险些撞在他身上。
“……老师,你有事找我吗?”
陈满年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副手套还给他,“谢谢。”
虽然他没用。
男生刚睡醒,棕色的头发看起来有点炸,他愣愣接下,随后反应过来。
“你没用啊?”说完看向陈满年,对方下颌紧了一瞬,没有说话。
庄弄了然,问他:“为什么不用?”
陈满年黑眸看过来,开口说:“东西收好,我用不着。”转身就走了。
那点儿这人主动找他的欣喜一下子被他击碎在地上,庄弄被他气住,心想他真是拽上天了。随即又想到他今早对教导主任有问必答的态度,不可抑制的就涌上一阵窒闷。
人家当然没必要来者不拒接受别人的善意。
但此时才十七岁的庄弄显然不懂这个道理,少年热忱又真挚,为此做了不少傻事儿,往后想想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回忆。
现在的庄弄却从没遭受过这么多的冷脸,于是冷笑一声,跟上陈满年的步伐。
“怎么个事儿?嫌脏?”
他这话说的完全无厘头且恶意,陈满年眉头微蹙看他一眼,庄弄眼里的烈火烧的劲儿劲儿的。
陈满年说:“没有。”
“那怎么不用?”
少年难缠,陈满年索性淡声直言道:“我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用。”
庄弄眼睛瞪大,一下子先他一步跃到他身前,堵住陈满年的步子,但看着对方从见面起就冻着的俊脸,嗓子却不由得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他看不见陈满年牙关咬紧的窘迫之境,也不知道他随手扔给陈满年的手套够陈满年一整年的开销,其中还算上陈落大病小病的医药费。
他这副高高在上的关心姿态落在陈满年眼里,刺眼极了。
又下雪了。
僵持不到半分钟,陈满年就懒得继续浪费时间,越过他迈开长腿往前走。
庄弄一急,转身团了个雪球砸他笔直硬挺的背上,洇出一道不甚明显的水痕。
陈满年一顿,转身看他,黑眸里染着薄薄的怒意,朝庄弄走过来。
他真的很高,皮鞋压在碎冰雪路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声响,庄弄直觉危险,于是不由得很怂地后退一步。
陈满年想着中午教导主任边喝茶边叹气,说庄弄这小子仗着背景高,条件好,私下交了很多狐朋狗友,圈子很乱,学校都管不住他。
“这位同学,”他耐心告罄,想着末班车和还没吃饭的陈落,俊脸寒到极致,沉声道:“少来招我。”
碎发遮住眼睫,他看了一眼校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薄唇紧抿,转身离开了。
-
庄弄耳朵里插着黑色耳机,一路上都蔫蔫的看着窗外。
车子在一幢三层洋楼前缓缓停下,李叔回头逗他:“想去雪里打滚?”
庄弄耳机里的摇滚乐声音很大,他偏头半阖着眸,没说话。
李叔叫了他两声,庄弄才扯下耳机。
他抿唇看过来,双眸定住却没有说话,像是下雨时被打落的树叶,零散落寞。
老李笑得和善,说:“今晚是太太生日,开心点,嗯?”
他说完,在自己肥胖的脸上画了一个弯弯的弧线。
庄弄笑笑,点头应下。
他把耳机塞进书包,进屋换鞋,躺倒在沙发上,扯着嗓子喊:“妈——生日快乐啊!”
“谢谢儿子。”庄母从楼上卧房出来探出个脑袋,给他回应道:“妈卸了妆就下来。”
庄父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看报纸,瞥他一眼:“怎么回来这么晚?”
“不晚吧。”庄弄摆弄起茶几上的魔方,闷声开口:“没想到你们回来这么早。”
“你妈过生日。”
“不是在公司过了吗?”庄弄语气不善。
他想起下午朋友圈他们夫妻两人发的公司生日庆典,他妈穿着旗袍笑容甜甜的依偎在庄父身边,当场冷笑一声。
一堆正事儿,就他不是个正事儿。
周末给她买的围巾也被庄弄藏在书包里,不打算拿出来了。
庄父听出他话里吃了火药似的语气,看他一眼没搭理,继续看报纸了。
父子间片刻的静寂,片刻,庄母从楼梯上袅袅走下,一身水蓝色的旗袍衬得她气色很足,又带一分外人看不见的温婉柔软。
庄弄愣了愣,坐直身体。
她原地转了个圈,向他笑道:“好不好看?你爸送我的。”
“嗯……”庄弄还在状况外,下意识夸她,“好看。”
庄母打开冰箱,从里面托出了一个六寸的小蛋糕,那蛋糕还没她朋友圈在公司发的那个第一层大,却很漂亮。
庄弄简直要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他和老爸坐在餐桌上,庄母坐在中间,找来蜡烛。
“不是,”庄弄哼笑一声,心情明明已经阴转晴,却还是绷着脸。
“这怎么个事儿啊。”
庄父点燃蜡烛,表情一变学起他闹别扭的模样,“不是在公司过了吗。”
庄弄一气就要找他老爸事,被庄母拦下,三人正襟危坐,开始唱歌许愿。
“今天生日,祝我儿子……”
庄弄迅速开口:“说出来就不灵了。”
庄母嘴唇微动。
庄弄再次开口:“给自己许去。”
庄母冷笑一声,“都给我唱歌。”
父子二人激情开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曲结束,庄母吹灭蜡烛,她年近四十,眼角有了几丝细纹,但保养的很好,如今仍然优雅貌美。
“今天公司谈下个项目,顺便就张罗着在公司办了,没想着撇下你单过。”
庄弄语气很随意:“我知道,无所谓。”
“……”
庄母笑了,摸摸他的头:“在学校里遇见不开心的事儿了?”
母亲总是很懂自己的孩子。
庄弄一愣,脑海中闪过一道消瘦挺拔的身影,和那双不善的漂亮眼睛。
“没,估计我让人家不开心了。”
庄弄显然高估了自己,他哪有本事让陈满年不开心。
糟心的事实在太多,挨个数过来,陈满年早该气绝而亡了。
-次日五点半。
陈满年被客厅一声很大的动静惊醒,他猛地在黑夜中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却发现陈落不见了。
迅速套上裤子毛衣,他边往外走边喊陈落。
“哥。”
陈满年偏头一看,就见陈落栽倒在阳台边上,身后还压着一沓衣架,旁边放了个小木凳,估计是从那摔下来的。
小孩穿着深蓝色不大合身的棉袄,好在有缓冲,没摔太严重。
陈满年去把他抱起来,顾不得衣架,拍着他背走回房间里。
陈落乖乖趴在他肩上,不敢说话。
“吓傻了?摔哪疼没。”
陈落摇头,小声说:“哥,路上有积雪了。”
“想出去玩?”
陈落点头。
陈满年往外看了一眼,雪下了一夜已经停了,有几声嬉戏声传来,估计是哪家早起的老人带着小孩在玩雪。
他去附中任教一周了,这一周事不少,他没时间带陈落出去玩,陈落的体质也不适合在这种天气下玩雪。
陈落见他不答话,面色稍黯,小声说:“不去也行的,哥你再睡会儿。”
脸一紧,一双大手捏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陈落抿唇不语。
两双漂亮漆黑的眼睛对视片刻,陈满年率先败下阵来,“去换衣服。”
陈落脸登时一亮。
后面降温只会越来越冷,周末他得回学校做项目,刚好今天起得早,只要保暖措施做好,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
陈满年做出决定,给陈落小朋友戴好手套帽子小围脖,连蹦带跳地下楼了。
居民楼这一片儿的雪都被踩实了,又黄又脏,陈满年拿出手机扫了辆车,带陈落去了附近不远的一个中央公园。
冬天的早晨很冷,陈满年牵着陈落,在公园里打雪仗堆雪人,玩的气喘吁吁。
他带着陈落朝公园里面走去,记得里面有片湖,这个天还没结冰的话估计可以带陈落打水漂。
快到了,陈满年给陈落裹紧围巾,正要交代他等会在河边玩的一系列注意事项,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爆鸣声。
“——咻!”
陈满年一愣,回头就看见那湖上放起了烟花。
冬天的夜很长,这会儿天也才蒙蒙亮,是以五彩缤纷的烟花一下子爆开在寒夜中,显得绚烂无比。
只是一瞬的怔愣,下一秒,漫天的红蓝紫烟花一发接一发的炸开在河面上,陈满年和陈落抬头看着,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景美到失语。
陈落问:“哥哥,要过年了吗?”
……这才十月份。
陈满年摇头,抬头看着,缓神过后,第一反应就是哪个精神失常的人吃饱了撑的,大冬天的跑来这荒无人烟的湖上放烟花。
但他很快就知道这个精神失常的人是谁了。
“我靠,我靠!庄弄你牛啊!还真他妈给你倒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