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是被人骗了。”

“被谁？”

“我……唯一的朋友。”

……

几分钟前，时顷刚从近似昏迷的状态中醒来。

她强撑起像用强力胶水粘在一起的眼皮，望着灰扑扑的天空，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白纸一样干净的大脑冒出一句话——这空气，雾霾也太严重了。

天空的颜色又灰又黄，脏兮兮暮沉沉，跟天上堆满了沙子似的。

而且云层看起来薄薄一片，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裂开，然后漫天的沙子倾泻而下，不到两秒就能把她给就地埋了。

联想过于生动可怕，时顷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她的喉咙微动，旋即露出痛苦的神情。

为什么会这么渴，嗓子里像有把小刀在割。

要命！她到底昏迷了多久？

还有……她现在究竟在哪儿？

时顷不断努力地回想，寻找答案。迟钝空白的大脑仿佛一台久未运转布满灰尘的老旧机器，缓缓启动。

慢慢地，有凌乱的画面一闪而过。

再过半晌，碎片一样的记忆能连成一条短线。

找到了。

可惜，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时顷不禁有些心烦，微微合眼，忽然，远处传来一道清脆的男声：“诶！”

与此同时，她的右腿侧被一颗小石子打中，浪潮一样的酸麻瞬间袭满全身。

时顷龇牙咧嘴地扭头，看到一个黑影。

雾霾重，能见度不高，那黑影慢慢朝她靠近，边走边问：“你还活着吗？”

不是时顷熟悉的语言，按理说她应该听不懂，奇怪的是虽然听得有些吃力，但她听懂了。

活着，不过快要麻死了。

该死的，她还抽筋了。

黑影停在距离时顷十步远的位置，双方都看清了。

黑影是一个又瘦又黑的男孩，四肢细长，皮包骨头，一头过耳的半黄不黑的头发凌乱飞扬，眸光警惕而锐利。

发现时顷睁着眼，明显是个活人，男孩连忙扔掉了手里还拿着的小石子：“你活……那你怎么不出声？”

时顷张了张嘴，又合上，依旧没出声。一是喉咙干痛难以顺利发声，二是大脑突然冒出很多关于这种语言的发音与书写资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男孩似乎对她的行为很是不解。

时顷从浩瀚文海中摘取几个字，尝试发音，回答他：“我……大约……是……被人……骗……了。”

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才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被谁？”男孩的音量降低了些，似乎在同情她的遭遇。

“我……”时顷抿了下唇，似乎不太情愿这么说，“唯一的朋友。”

男孩沉默了。

时顷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的身后。

不算明亮的光线穿过浑浊的云层，融入一整片模糊的土黄色背景中。微弱的气流拂过耳畔，砂砾滚动窸窸窣窣。

似乎，起风了。

时顷左手微动，拇指与食指刚搭在一起，就见始终站在距她十步之外的男孩，忽然朝她跑来。

男孩面色焦急，边跑边喊：“快起来，要下雨了！”

时顷愣了一下，目光瞥向天空——确实比刚才暗了一个度，更灰了。

男孩一阵风似的跑到她面前，半蹲下身，扯她的胳膊：“你快起来啊！”

他的力气不小，时顷被拉得东倒西歪，可惜本人手臂软绵绵使不上力，刚起来一点儿又躺了回去。

“你别在这里找死！”

大概是看她不怎么配合，男孩更急了，蹲得更低，用肩膀去架她。

男孩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劝时顷：“别人骗了你是他做错了，又不是你做错了！”

“萨温老师说过，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男孩的手掌粗糙，手臂瘦的像柴火棍子，硌得时顷生疼。

“萨温老师还说过，一个人就是再想死也不要选择淋黑雨！你会被雨水一点一点腐蚀，最后变成一团烂肉！”

……黑雨……腐蚀？！

时顷本来还有些懵的脑子过电似的一激灵，腾一下跳起来。

她双膝一软，撑在男孩肩上勉强站定。

“往哪儿走？”时顷没浪费时间，直接发问。

“这边！”男孩立即带着她往前跑。

为了不拖后腿，时顷极力摆动着摇摇晃晃的双腿，可刚刚恢复知觉的腿就像两根没拧紧螺丝的木杆，甩来甩去，难以控制。

耳畔风声呼呼而过，光线愈暗。

“朗星！跑快点儿！再快一点儿！”

一阵更急的风掠过，时顷定睛一看，是一个黝黑肤色的青年超过了他们。

下一秒，被叫朗星的男孩仿佛受了刺激，突然提速。时顷被猛地朝前一拽，脚跟离地，纯用脚尖在跑。

她迎着风，眯着眼，瞧着男孩一头枯草似的头发直直往后飞，像一把粗制劣造的扫帚……

“砰——”

大门紧紧地不留缝隙地关严实。

一个空间狭小、空置简陋的房屋内，七八个人挤挤挨挨席地而坐。一时间，房间内只听得见一阵接着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时顷没坐。

她靠在灰白色，表面光滑，不知道是什么建材的墙边，嗓子干得冒火，连呼吸都极为克制。

她眼前正对着全房间唯一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玻璃窗口，看见了只晚她一步，从天而降的雨水。

透亮的水珠一滴一滴从天上坠落，很快连成一线。

坠地的瞬间，一朵墨色的水花绽开，眨眼间渗入地底，只留下一个暗色的指头大小般的坑洞。

一阵风过，沙粒重新将痕迹掩盖。

时顷眸光一暗，稍稍平静的气息再次出现波动。

不难想象，如果不是朗星告诉她黑雨的危害，拉着她跑来避雨，那么这会儿还留在原地的她，必定已被雨水腐蚀地千疮百孔。

时顷捏住手指，用力搓了两下。

“维克亚，你流血了！”朗星的声音引得时顷回头。

顺着他担忧的目光，她看见之前超过他们跑得飞快的青年，脚上竟然没有穿鞋。

青年的脚底板已经磨破，流出鲜红的血。

维克亚摆了一下手，气喘吁吁回道：“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他的目光三番两次扫过朗星瞟向时顷，待到呼吸频率慢慢恢复正常，挪了挪位置，靠近朗星，凑到其耳边：“那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维克亚的音量压得低，无奈房间狭小密闭，话一出口，不光时顷，其余几个一同躲雨的人也都听见了。

霎时，周遭皆是明里暗里打量的视线。

时顷微微侧身，摆出回避的姿态。

随即，她听见了朗星以正常音量的回答：“是我姐姐，远方的一个……亲眷，她才来这里，刚刚到。”

维克亚一脸疑惑：“姐姐？我从没听你——”

没等他说完，朗星打断道：“原来离得远，提了也没用。”

“对了，”朗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最近下雨怎么这么频繁？这个月都第三次了。”

他的语气开始还平淡，说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填满忧愁。

话音刚落，一直被注视的感觉便消失了。

时顷扫了一眼，见众人皆是面沉如水，维克亚更是眉头紧锁：“是啊，太频繁了，我这个月都没有挣够星钞，你也知道，我妈妈还病着，需要更多的星钞看病。”

“也许……”维克亚顿了许久，“也许挺过这个雨季就好了。”

“等雨季结束，一切就会变好……都会变好的……”

维克亚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朗星默默听着，半晌，闷闷道：“但愿吧。”

此后，屋内陷入寂静，屋外的雨声渐渐清晰，呼吸间满是朦胧潮湿的气息，晦暗的日光仿佛将人染上淡淡的灰色。

这时，时顷方才默默观察屋内的人。

陈旧的满是补丁的衣物，或者已经半风化成一缕一缕的烂布。

破洞的变形的鞋子，或者根本没有鞋子。

还有裹着厚厚一层灰壳的干裂的皮肤，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的狰狞的伤口。

角落里，朗星蜷缩成一团，跑步时飞起的头发完全垂下，遮住半边侧脸，嶙峋的背脊骨高高突起，一双细长的手臂紧紧抱住双腿，像交缠在一起的四根柴火棍子。

朗星的旁边，维克亚曲着腿，平淡地扫了一眼淌血的脚底……

贫穷、疲惫、麻木，是这群人身上统一的标签。

时顷低下眼，并不感到意外。

天地间，一片僵滞死气。这种天象，她曾见过一次。

在梦里，一个奇怪的梦里。

时顷还记得她对那个梦境做出的判词——天暮地殂，自然断绝，生机消逝。

而地殂之所，俗称末世。符合这段判词的世界，合该是这个模样，也只能是这个模样。

这便是时顷找到的答案。

可惜，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究竟昏迷了多久？又为什么懂得这里的语言？

她真的……上当受骗了吗？

一切仿佛命运的谜题。

一个即便明白诸事藏机，道法自然，明白因果、宿命，亦未能读懂谜面的谜题。

而她，是唯一的解题人。

时顷沉默良久，任眼底情绪从波澜起伏至平如镜面。

忽然，她淡淡牵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意兴阑珊。

谜题？

去他的谜题。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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