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人,我们也不必绕弯子,五弦琴断在了雁门关。”
面对韩闻瑾的问询,苏珏也不隐瞒,反正也瞒不住,索性开诚布公。
“我知道。”韩闻瑾漠然点头,态度比往日要疏离很多,
苏珏察觉到韩闻瑾的变化,言谈举止间尽是冷淡的陌生感。
“韩大人,您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事情近乎传遍了九州,我还能问些什么?”
韩闻瑾将话踢回给苏珏,手中茶盏里的茶水分毫未动。
“韩大人,我只能说我与书珩世子行迹清白。”
“一面之词而已,他人众口铄金,我谁说的也不想听,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听到的。”
韩闻瑾似乎换了个人,他第一次用这样戏谑怀疑的语气同苏珏说话。
“所以,韩大人是也相信了那些传言?!”
苏珏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与他灯花对坐的韩闻瑾会对他如此猜忌不信任。
“怎么,这些竟不是真的?”韩闻瑾。
苏珏无法忍受如此诡秘的氛围,他们之前可称得上一句知己。
如今却是那般别扭。
“事已至此,玉华公子想让韩某说些什么,是说恭喜玉华得了冀州王世子的青眼吗,那确实该恭喜。”
韩闻瑾这话说的刻薄,他眼中的淡漠刺得苏珏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韩闻瑾有一天会把这样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
无喜无怒,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原来在韩大人心里苏某竟然是这样的人……”
苏珏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一脸错愕的看着韩闻瑾。
韩闻瑾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梢,算是默认。
“不然呢,我们不一直都是逢场作戏吗,难道玉华公子还有真情吗?”
“好一个逢场作戏,对,我就是贪慕权贵,韩大人没看错我!”
韩闻瑾话音未落,苏珏却是咄咄逼人。
韩闻瑾盯着苏珏好一阵子,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不过玉华公子要是能纡尊降贵,韩某还是愿意和你共赴极乐的。”
韩闻瑾说着又抬手抚上苏珏的脸庞,苏珏则是一把甩开了韩闻瑾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步履不稳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幕正好被送药的方成岷撞见,他见苏珏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于是赶紧放下托盘扶住苏珏。
苏珏扶着方成岷的手臂勉强立稳身形,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仿佛所有血液在一瞬间都涌到头上,耳边一阵嗡鸣。
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分辨两句,可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三人就这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苏珏只是慢慢地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的一切复杂的神采,面容渐渐沉静淡漠下来。
“韩大人是玩腻了,对吧?”
良久,苏珏淡淡地回望着韩闻瑾,然后轻笑一声。
笑自己的天真与可悲。
“是……”
韩闻瑾艰难开口,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
明明是自己亲手起的这个局面,他也气那人的任性多情,那又为什么心中疼惜难忍到几乎无法呼吸?
到了此时,韩闻瑾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苏珏的声音低低响起:“韩大人,慢走不送,苏某祝您步步高升,无病无灾。”
“那就谢玉华公子吉言了。”
纵然胸中已是百味杂陈,韩闻瑾也终归还是敛下目光,试图隐藏起一切情感,最后只剩漠然。
他拱手离去,心中一片茫然,茫然到再也感觉不出疼痛与哀伤。
自从那日在北辰殿上与陛下的心意相悖,他便敏锐的察觉到陛下对韩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但他身为史官,做不出违背本心之事。
是以他顶着天子鹰似目光回答出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这全了本心。
可他却是触到了当今陛下的逆鳞。
陛下疑心已起,韩家早晚岌岌可危,他不能将他人也拉入泥潭。
见韩闻瑾决绝离去,苏珏再也支持不住,他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而方成岷及时扶住了他。
“公子,方才韩大人说的话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方成岷眼眸低垂,虽然他们之间身份有别,但他还是私心里将苏珏当作朋友的。
“我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苏珏借力站好,他嗤笑一声,方才韩闻瑾那番刻薄至极的话确实伤人,可仔细一想,苏珏便觉察出一丝不对劲,韩大人何时如此刻薄过,这其中定有典故。
“成岷公子,替我同先生说一声,我想看看从长安的信函。”
“好。”方成岷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扶着苏珏进了房间。
暮色渐起,月华朦胧。
……
自那日“可频”王子在北辰殿力保李家清白,不出五日,鲜卑就派遣使臣到了西楚。
两国相交建立邦谊,向来都是大事。
更何况是十年不出战乱,自然更是郑重。
楚云轩携太子于体元殿接见鲜卑使臣,双方言笑晏晏,端的是两国交好的模样。
也是这一天,李元胜父子三人返回到了冀州。
那时天色渐暗,日光仅存一瞬,却将地平线边缘照得通红,在昏暗的天空中发出灼眼得金色。
岁月真是绝情,不论世间发生了何事、天际的景色依旧美丽。
李明月看着远处的夕阳无限,又看了看身旁的父亲兄长。
似乎与四年之前并无不同。
只是被岁月平添了蹉跎。
半晌,李明月轻轻掀开轿帘看着天际余晖,思绪在夕阳橘黄色的辉映下无限沉沦。
去长安之前,他是自由的,绚烂的,一如天上悬挂着的灿烂骄阳。
后来到了长安宫,每日残阳如血,依旧那样美丽,却是不得自由的。
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大好男儿,无端被困在方寸之地,生死全系在一人之心。
那样的日子是压抑晦暗,没有任何鲜活的。
一年之前,宗政言澈被磨尽了最后一丝生气,死在了波诡云谲之中。
太子自杀,他也被陛下算计去了鲜卑。
再后来他又入了雁门,上了北辰,每一件事都是危机重重。
幸而他们侥然赢了。
只是可频王子的到来又埋下了新的祸根。
如今虽然重获了自由身,心中却生了万重枷锁。
“明月,你在看什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元胜察觉到李明月的动作,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回父亲,我在看夕阳。”李明月如实回答。
“夕阳……”李元胜念叨了一句,又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摇晃,前路人心莫测。
……
临江,韩府。
疏影斑驳,花香倾漫。
“堂兄,你真的和那位公子闹掰了?”
韩闻渊手里提着酒壶倚在池前的栏杆上,绛红衣衫的少年鬓边还簪着昨晚摘得的兰花,举止张扬又风流。
这次回朝,陛下对他押送粮草的事只字不提。
也是,就连书珩世子都未被封赏,又哪里能轮得到他呢。
听说前几日接见了鲜卑使臣,两国签订了盟约。
如今从长安到九州,乍然可见鲜卑人的身影。
这天下还是西楚的天下吗?
当年的北山之盟还历历在目,燕云十六州如今只剩四州。
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道作为上位者,他真的能容得下这般耻辱?
“闻渊,听说你昨日又去喝花酒了?族长叫你你都没回去?”
正在潜心作画的韩闻瑾并未回答韩闻渊的话,却是转而问起他的行事。
“十二楼又有新人,我去瞧了个热闹,到底还是比不上你的那位公子,要我说啊,美人还得知情识趣才好。”
韩闻渊嬉皮笑脸地往韩闻瑾身边凑了凑,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青竹。
“闻渊,收收心吧,我知道你也清楚的很,咱们韩家今时不同往日。”
“堂哥啊,收心有什么用,人家眼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算收到地下去也得让人家挖地三尺。”
韩闻渊不在意的笑了笑,仰头灌了口冷酒,呛口的酒液让他不住的咳嗽。
酒冷,心更冷。
“等过些日子我就给陛下递折子,提前致仕,你也别在军营了,族学正缺个老师,安生守着祖宗基业,也不耽误你恣意风流人间。”
韩闻瑾安排的倒是周全,可韩闻渊正是少年心性。
纵使通透,却偏要和世俗规矩作对,争个痛快。
“行了,堂哥,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韩闻渊扔了酒壶,一身绛红衣衫翻飞,转身走入他的尘世三千。
看着韩闻渊逐渐远去的背影,韩闻瑾收了画笔,纸上的青竹已然勾勒完毕,只是些许青竹间是不可逆转的颓唐。
“罢了,罢了……”
韩闻瑾轻叹一声,斑驳的树影遮挡住他的身形。
光影流转,难得人心。
而因为季大夫安神药的缘故,苏珏每日睡的极其安稳,这日醒来又是黄昏时分。
苏珏睁开眼,屋内有些暗,他仍有几分昏沉,没有马上判断出床边坐的身影是谁。
“醒了?”
床边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青莲先生守了苏珏一整天,尽管有季大夫的保证说没事,但青莲先生还是忍不住担忧。
苏珏挣扎坐了起来,青莲先生连忙将衣服给他披上,把靠枕垫在身后,又去将灯点上。
房间里很快亮了起来,苏珏靠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怔愣。
青莲先生点了灯过来,正见苏珏视线落在旁边案上的书信上,她这才想起这是长安送来的信件,苏珏还不曾看过。
于是青莲先生便拿了递到床上的人手中,“这就是你要找的,看看吧。”
苏珏拿着信纸慢慢打开,上面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过这封密信,苏珏知道李书珩他们已经回了冀州,也知道了鲜卑王子颇为怪异的举动。
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苏珏冷笑一声,真真假假,怕是只有那位王子才知晓吧,他接着往下看去,更知晓了韩家现在的处境。
“玉华?”
青莲先生见苏珏看了密信就一直低头不语,不由得出声唤他。
苏珏被这一声唤回了思绪,他慢慢抬头,声音低哑道,“先生,方道长似乎很久不与我们通信联系了。”
“什么?”
青莲先生看着苏珏,有些不解地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算是故人,所以有此一问。”苏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不过……或许已经陌路了……”
青莲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所谓的世外高人方道长是当年为了扳倒梁州王出的一步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已经跳出了棋盘不受他们掌控。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合作关系,利益不再,自然也是一拍两散。
“陌路更好,他不敢回头,我们也怕登高跌重的牵连。”
青莲先生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去滚烫,脸上的表情很是淡然。
“嗯。”
苏珏乖顺的喝下了汤药,之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天子信奉神明与长生,他就是万人之上追捧的将军,一但他失去这些光环,他便是那迷惑朝纲的替死鬼。”
“那倒是与咱们关系不大。”
青莲先生十分赞同苏珏的看法,她收了药碗准备离开,临走之时给苏珏留了这样一句话。
“对了,等你痊愈学堂里还有不少事,过几日你还得同我出去一趟。”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