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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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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将暮,天朗气清,甲板上三三两两围聚了一些人,有老有少,他们大多戴着皂帛幞头,垂带在脑后随风飘扬。有人不拘小节,掀开袍子就席地而坐,有人背倚栏杆,手横搭在身后,手中提着的酒壶倾斜,清澈的酒液漫入江水之中……

白色的水鸟停栖在桅杆上,修长的脖颈弯曲着梳理羽毛,只是此时的贺重玉已经没有悉心关注它们的欲望。她站在人群之中,扶着壁板,江浪拍击船身,不时轻晃一下,人的身体也随着客船在江面上颠来簸去。

阳光撒在她的头顶,她感觉头发正中的一小块已经被日头晒得发烫,连脑海中翻腾的许多情绪都渐渐融化。

正当贺重玉神思困倦,准备放任心神拥抱这一时的倦怠,她听见耳边的嘈杂人声忽地变得清晰。

原本这些人都四散开来,各自的说话声仿佛田垄间藏着的百八十只蟋蟀鸣叫,此起彼伏,声音细弱,汇成一曲长调。可现在他们好像这百八十只蟋蟀不约而同地头朝天空,潇洒开口,贺重玉耳边就只能听见这一声嘹亮的虫子叫喊。

贺重玉心想,他们可远比虫子惹人厌烦,蟋蟀也才叫一个季节,他们却总能不合时宜地开口。难道他们的母亲没教过他们,要在合适的时候闭嘴?

一条胳膊横在她身前,月白云纹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将贺重玉抬至胸前的小臂缓缓按下。

贺钦一腿屈膝半跪在小女儿身前,他将女儿左臂上卷起的衣袖轻轻放落,抚平那上面的皱褶。垂落的衣袖稳稳遮住了那只在日光下闪着冷光的袖弩。

“……我没想对准他们,真的。”贺重玉理直气壮地看着父亲的眼睛。

木箭也许会射中桅杆,然后惊起一群水鸟,甚至会直接刺穿一只倒霉水鸟的胸口,那只水鸟摔在甲板上时,或许还有人摸着胡须称赞她目光有神、箭无虚发。

木箭也许会钉在一个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幞头上,一个心中没有多少仁礼大义的凡夫俗子在被怒火裹挟时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即使回到客舱里,贺重玉仍然难以忘记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怒气。

“从前家里总是娇惯你,连宋先生都放纵你,或许我真的该好好管教你了,玉儿。”贺钦难得地面含冷肃之色,“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可知刚刚若我没有拦下你,后果是什么!”

贺重玉低垂眼睛,只盯着自己上下晃动的脚尖。

“你和我说,你要回郗宁找办法把姐姐救出去,到今天才两日罢,你忘了么?”

贺重玉猛然抬头:“我当然没忘!”

“当你抬起它的时候,就已经忘了。”贺钦捉着她的左臂,捏住了那只箭已入匣的袖弩,连同小臂一起将它拽到贺重玉眼前。

贺重玉这才感觉一丝悔意蔓延心头,她听见父亲严肃的声音说:

“不要轻易地迁怒旁人,尤其当你手握重器的时候。”

贺钦叹了口气,再度半蹲在女儿身前。贺重玉的身量比寻常孩子都要高些,此刻她正坐在床沿上,整个人比半蹲着的贺钦还要高一个头,她看见父亲的头顶已经溢出丝缕白发。父亲年纪比大伯贺钧年轻了不少,可大伯仍然一头乌发浓密,这个念头闪过贺重玉的脑海。

“我知道了,但他们说话真难听……”贺重玉眼皮瞪成一条直线。

“世上的闲言碎语如山如海,听也听不尽,拦也拦不完,你不能企图让每一张嘴都闭上。”

“是啊,他们好像没有不敢说的,皇帝都敢说,皇帝的妃子也敢说,皇帝儿子的未婚妻就更敢开口了。”贺重玉撇嘴,“他们还骂皇帝是翻脸不认人的小人……诶呀!”

话没说完贺重玉就被父亲当头一敲,捂着脑袋气鼓鼓地看着他。

“又忘了?口无遮拦!”贺钦轻叱。

“唉,我知道父亲的告诫,可一时冲动就忍不住——”贺重玉仰躺着倒在床铺上,腿还半挂在床边,脚后跟踢撞着床板。

其实贺重玉此时不必烦忧该怎么改正这个习惯,毕竟她一辈子也没改掉。青春年少时脾气尚且能克制一二,等后来她逐渐位高权重,御座上坐着的又是个偏心眼皇帝,寻常人就更无从置喙了。

贺钦看着小女儿的无赖相,摇头无奈:“少开口,少动手,遇事记着这两点。”

“可我还是讨厌他们……”贺重玉脚跟抵着床板,一挺身就坐直了,两手撑着床沿,她定定地看着父亲。

很多事讨厌也没有办法,就像甲板上那些信口夸谈的人,他们可以脸上挂着一抹各自心领神会的笑容,谈论起所谓的皇家隐秘,没有办法要他们即刻闭嘴,即使他们闭了嘴,还是可以腹诽,一层肉皮裹住了他们的心窍,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心中翻滚着什么晦暗的心思。

他们不知道正被他们作为话头拉来扯去的苦主家人,那时正站在他们当中,他们也不知道有根利箭寒光一闪,正指向一个嘴角大张连带胡子都似船桨飞起的人——贺重玉眼睛眯着,她似乎看见不是个言语堪称恶毒的老头儿,而是座掀浪弄波的白皮篷船,看他张开的嘴,他正在嘴中摇浆,唾沫纷飞,好似腥臭浪头。

很多时候贺重玉都在疑惑,明明素未谋面的两个人,一个却可以对另一个怀揣天大的恶意,只不过那个言辞无德的老头儿只能嘴上卖弄,而远在洛京的皇帝却能动手将姐姐打下深渊。

船上遇见的这个老头儿是故意言语,洛京的皇帝好像只是顺手而为,但这就更可怕了。贺重玉想,父亲的某些话说的是对的,有人议论,可能不会伤筋动骨,而有的人还没有认真对付你,就已经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客舱内贺重玉心绪杂乱,两脚不断踢踏着床板,发出一下下“哒哒”的响声,贺钦没有被干扰到,他坐在窗边,就着透过网纱的柔和日光看手中的一卷书。

“父亲。”贺重玉扭头喊了一声。

贺钦循声望来,见女儿端坐着,两脚都安安分分地垂在床前,她问:

“他黜落姐姐,是不是也像曾经黜落你一样呢?”

一样地轻而易举,一样地顺手而为,仿佛弹落肩头趴着的一只小飞虫。

贺重玉面容肖父,声音也宛如年少的贺钦那般仿佛一场春雨洗净的翠竹。女儿和父亲两两相望,微尘在空气中浮动,好像一个人的少年和中年隔着无数的光阴对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跨越不过的天堑。

如果按贺钦以往清淡如水的性格,他大概会温和地笑着说,“陛下也是你能议论的么,刚刚才教你的,又忘了”。

他轻松便懂了贺重玉话中未尽的意思,也许是贺重玉很好懂,家中别说父亲,母亲、姐姐、喜鹊,包括相识年头不如家人的刘媪,他们都很容易读懂贺重玉的想法,毕竟她从不遮掩。

此刻,他仍然是温和地笑着,那册书卷搁在他的膝上,他的双手自然垂放着,他说:“应该是罢。”

在贺重玉的记忆中,对话还没有结束,但她后来已经记不清中间又说了些什么。她隐约记得,父亲问她,为什么会问这个,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被天子贬谪到郗宁的呢。贺重玉回道,听见你和大伯吵架了。

贺重玉一生下来就看见的是柳枝巷的砖石,她幼年时便跑尽了郗宁的大街小巷,跑遍了郗宁的荒村野滩,她从前总以为自己过得很不错。即使去到谯州,看见了灯火不辍的朱月台,看见雕梁画栋的紫都街,她仍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

她幼时曾问起父亲,什么是下五行呢,父亲说,那也是世人的一种活法。刘媪说,你身不在下五行中,就已经走上一条想象不到的好路。

两个中年人的争吵声中,贺重玉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家的处境居然算是困顿?至少在姐姐出事之前,她觉得自家还挺幸福,真是天真。

船舱中的许多话语都如泥沙被江浪拍散,遥遥岁月中,贺重玉只能想起父亲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纱,他的面容都在记忆中朦胧。他上半身挺拔直立着,像一截从乱石中长出的新竹,风吹过竹叶,声音都像竹香般清冽。

“不要怨,不要恨,不要恨……”

像呢喃自语,像慎重教诲。

…………

脚踩在郗宁巷道的石板上,贺重玉才终于有几分恍如隔世的踏实感。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不必担心走错了什么四通八达的路,街道上也没有纵马疾驰而过的年轻郎君,葛布粗衣的妇人赶着驴车慢吞吞走过,风捎来她鬓边一缕红胭花的香气。

贺家的大门敞开着,叶蘅芷立在檐下,月牙姐姐焦急地探出身子来张望,喜鹊刚看见贺重玉的身影出现在柳枝巷口就拼命挥手。

贺重玉扑进母亲怀中,她闷声说:“姐姐落在谯州了。”

但会有办法的,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石鹤,眼中渗出坚定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小贺正朝事业线奋力前进中——

但作者很废,可能会写成过家家o(╥﹏╥)o

所以善良的读者宝宝们可以在评论区多多提意见,作者可以适时改进

感谢看到这里的宝宝们,爱你们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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