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珂比平时更早地关了店门。
十月份的天气已经微凉,他走进老巷的时候,夜幕正好沉沉落下,空气中飘洒着细密的雨丝。
导盲杖在陈年的石板上咄咄地敲打,在垄长的深巷里激起了一阵微弱的回音。
七拐八歪后,林珂在一家废弃的货仓前停下脚步。
货仓的外观有点像工厂,上下两层,有一架外置的楼梯。楼梯旁的墙面上装着一盏昏黄的路灯。
他的家就镶嵌在空旷的仓库二楼,是用隔板隔出来的几个房间,那几个房间从外面看起来,像组合在一起的集装箱。
林珂进屋以后,皱了皱眉。
早上出门时,门口摆放的三双鞋本来是鞋跟对齐的,现在都歪了,明显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
他立马转身锁上房门,打开灯径直进了卧室。
混沌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人形黑影安稳地躺在床上。
林珂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很好,这意味着尸体还在。
他摘下墨镜,对着尸体默默站立,像是在凝望着他。
有时候,林珂真希望自己可以看得见。
*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支用来跟暗夜对话的录音笔。
今天上午出门太匆忙,没来得及听暗夜在凌晨时给他留下的话。
他摁下摁扭,暗夜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我刚刚亲了他,说实话没什么感觉,你要不要也试试?”
林珂整个儿微微一震,愣住了。
早些日子,他们讨论过为什么要把"尸体"留下来。
林珂的理由是:这具不同寻常的"尸体"或许能使他们更真实地认识这个世界。
暗夜就反驳他:你可拉倒吧,你身有残疾没对象,就想找个冤大头占占便宜。
林珂不知道怎么反驳回去。
暗夜就怂恿他:你想对他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我保证不会到处乱说。
林珂无言以对。沉默着保持绅士本色。
暗夜看不下去了,于是几天前他开始立Flag,他说他要亲尸体一口。
没想到还真地亲了!
林珂感觉自己有一半身体都麻木了。
*
过了一会儿,他用随身的钥匙打开书桌下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有一个手掌大的铁盒,放着几张银行卡和一叠现钞。
他把这个铁盒放到床头柜上,打开录音笔,给暗夜留言:
“铁盒里是我的全部积蓄,我们今晚上就离开。衣柜最左边的格子里有一个行李包,你记得带上。按我之前说的进行,我们去信安市找陆老师。那些年在特殊学校,她是最照顾和最能理解我们的人,她肯定会收留我们,此后的事情,再慢慢商量。”
录完音,林珂就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里坐了下来。
他把墨镜摘下来放书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开始平复心情准备进入睡眠。
世界一片寂静,这个从仓库里隔断出来的家仿佛沉入了海底,被无边的孤寂深深地包围着。
暗夜的声音突然像电脑病毒一样在耳朵边疯狂重复:“我刚刚亲了他,说实话没什么感觉,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刚刚亲了他,说实话没什么感觉,你要不要也试试?”
……
林珂终于按捺不住。
“噌”地站起身,走过床边,俯下身,双手支在“尸体”的脑袋旁,对着那紧闭的双唇,吻了下去……
一簇簇细电像神经纤维那样顺着脊柱,以一种爆|炸般地形态蔓延了出来,麻木的感觉很快侵袭了林珂的整个身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怪异地察觉到,唇部传来的触感是柔软而温热的……
似乎尸体在刹那之间活了过来。
林珂支撑身体的双手一软,差点栽了下去。
唇与唇分开时,他的呼吸火热而急促……
*
暗夜醒来以后,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他笑得双手扶着书桌,都站不起来,面颊通红,势有一种要把自己笑断气的架势。
良久,他才平息情绪,清了清嗓子,按下了录音笔,“林珂你个白痴!老子说什么都信吗?你就不能稍微回忆一下吗?但凡你花个半分钟回忆回忆,你就能知道老子压根就没亲过这个死人……就说你是个流氓,就是想占死人的便宜,你还非不承认!”
恶作剧闹完以后,暗夜才正正经经地听了林珂的留言。
他像个程序一般,开始乖顺地执行林珂给他留下的指令:把银行卡和现金装进随身挎包里,打开衣柜拿出行李,从床底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折叠轮椅。
林珂已经给尸体穿上了衣服和鞋子。
尸体的个子比他们要高,躺床上时,脚踝和床沿齐平,目测至少有一米九。
暗夜吃力地把尸体抱到轮椅上,然后又给他佩戴了帽子和口罩。
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灯,并拉掉电闸。推着轮椅往外走,来到外置的楼梯口时,暗夜愣神了。
看着长长的台阶,他陷入了沉思:苦力活都留给我干是吧?
他恨不得直接一脚踢过去,让尸体连带着轮椅一起滚下去得了。
当然,人性未泯的暗夜没有这样做。
他先是把尸体从轮椅上抱下来,让他靠墙壁躺着,然后把轮椅搬下楼梯,再上去把尸体抱下来。
尸体很重,这过程快把他累死了,后背上出了一身的汗。
*
暗夜没有林珂那么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也就每天晚上醒来那么几个小时,偶尔出去溜达一圈,回来还要被林珂说一通。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家里捣鼓家用电器。
于是,如此匮乏的生活经验立竿见影般地造成了一件十分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林珂让暗夜去隔壁的信安市,他居然推着轮椅走着去!
*
一个小时后,他们才走到在离家一公里外的江岸旁。
江面上一片漆黑,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船只的汽笛声,初秋的薄雾里,声音遥远而缥缈。
暗夜真想撂挑子走人。
心里赌气,停住脚步,从兜里摸出香烟,点燃了,蹲在轮椅旁抽烟。
尸体身上穿的是长款的风衣,领子竖起,脑袋低垂着,一头白发洒落,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像是一个打瞌睡的人。
暗夜的几缕头发垂落在眉间,那受过伤的眼睛瞳孔里印着香烟的火星,像是黝黑的深井里倒影着的一轮圆月。
幽深、怪异、冰冷、危险。
在苍白的脸上,这副神情焕发着勾人的气息,冷漠却又糜丽。
火星烧到尽头,白色的烟雾在黑夜里彻底飘散。
远处忽然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几辆改装的黑色防弹车呼啸而至。
车轮在路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没有任何速度缓冲,即刻刹车,将暗夜包围了起来。
正前方的一辆车车门打开,一只铮亮的皮鞋跨出来踩在了柏油路上,顺着颀长的西装裤往上看去,正是白天来店里占卜的那位客人。
Issac。
男人沉稳地走到暗夜面前,抓着一张纸递到他跟前。
暗夜还是蹲着的,他的双臂随意地搁在大腿上,纤长的手指中夹着熄灭的香烟。
他抬眼,在几束直射的车灯里,清楚地看到那张纸上写着三个字:逮捕令。
逮捕令下方有一张肖像照,照片上的男人正是身后轮椅里坐着的尸体。
只是照片中的男人并非一头白发,而是利索的黑色短发。但五官照旧精致凌厉,带着严肃的表情,无形中有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接下来的文字,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扫。
男人的名字叫宁雩,狐人异变体,诞生于1908年,赛门集团原执行CEO,两年前宣告死亡……
逮捕令上还写了一句话:该人物遗体疑似被人类占卜师林珂所偷盗。
暗夜捕捉到了两个信息点:
诞生于1908年。
两年前宣告死亡。
所以,这男人竟然有100多岁的年龄!他还真他妈是个死人!
又老又死!
“有什么需要指教的吗?”暗夜冷冷地抬起目光,“你是要逮捕我,还是逮捕我身后轮椅上的这位?”
“所以,你看得到?”Issac问。
暗夜顿时产生了一股中计的气恼感。他站了起来,双手插进裤兜,跺起脚来,好像是因为他的腿蹲麻了。
但就在跺脚的当儿,他突然抓住轮椅的推把,使劲将它推向Issac,“这死人归你了!”
轮椅向Issac猛冲而去,快要撞到他大腿时,他一脚踩在踏板上,迫使轮椅停下。
“不,我要逮捕的人是你,占卜师林珂!”Issac的声音低沉且带着几分浑厚,“不过也许,你还有其他的身份。”
暗夜后退了几步,就在Issac说“逮捕”这两个字时,周围的车门全部打开了,一下子涌出二三十号人,全都穿着黑色制服,防暴头盔,防弹背心,狙击枪……全套装备齐全,简直就是支特种部队。
暗夜皱了皱眉,他现在已经被半包围,身体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到了最高限度,脑子在飞速运转。
他身后是江岸泥滩,上面杂草繁密,有半人之高,是隐蔽的好地方。
所有的狙击枪都对准了他,那些人正在缩小包围圈。
暗夜当即摘下了身上的行李包,向前抛去,然后迅速转身,双腿一蓄力,翻过了堤坝上的防护栏,鱼跃进了杂草丛里。
“不要开枪!”Issac的声音响起,“抓活的,他跑不掉!”
暗夜扑进杂草丛后,数道探照灯当即在河滩上来回扫射。
繁密的杂草丛好比平静的水面,只要有人在其中前行,上面必然会产生如同水波划痕一般的动静。
但探照灯没有捕捉到这道“水波划痕”。
接着,Issac伸手一挥,几个手下举着枪翻过栏杆,进入了荒草丛。
“仔细点!他比我们想象中要狡猾得多!”
暗夜蹲在荒草丛中,他从外套内隐藏着的斜挎小包里摸出一把军工刀,拔掉刀鞘,紧握在手中。
这把刀无比锋利,可以直接刺破对折三层的皮革。
他曲腿半蹲在草丛里,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狼,心里的兽|性被唤醒,眼睛里燃动着暴虐的火焰。
脚步声靠近了,身边的草丛在摩擦他的手背,他能听到杀手是从哪个方向上来的。
草叶摩擦手背的频率和力度可以让他很好地判断出敌人距离自己的间隔。
一、二、三……
暗夜一跃而起,扑向了左侧那个离自己只有半米之远的杀手,刀尖准确无误地刺入动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荒草丛中响起植株被压倒折断的声音。
但声音持续地非常短暂,顷刻间就收拢了,数道探照灯慌乱地扫射起来,却并没有发现哪里有草丛摇动的迹象。
被暗夜扑倒的杀手当场死了,甚至都来不及挣扎。
暗夜的回溯力本能性地打开了一瞬,他猛然间看到被自己扑倒的,好像是一头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