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迎面打在陈丽华那张支着眼镜的脸上，毫不客气。

如此突如其来的冲突，陈丽华的肢体语言依旧没有表现出慌乱，几十年的工作经验让她不至于连面对这点状况的能力都没有，她把合同纸从脸上摘下来，扶了扶歪掉的眼镜框，冷淡道：

“不是我好大的胆子，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把上头的话传达给对应的员工，这就是我的工作。”

她适时转换语气，语调里带上了女性特有的一点柔和委婉：“方木，你何必为难我呢？”

“为难你？”方木一嗤：“倒也不必把为虎作伥和同流合污洗得这么干净，陈丽华，你身为法务部总监，这份胆大包天的合同拟定你没有参与吗，你凭什么觉得你配得上清白二字？”

陈丽华不说话了。

方木咬着牙，愤怒到差点暴走，“什么叫拍戏之前先以影视公益捐助的名义资助我五个亿，还不用上报给税务局交税，你当我是没读完过书的傻子吗，连你们想干什么都看不出来是吧？”

“通过我的个人账户替你们转钱洗钱，替你们偷税避税，亏你们也干得出手！”

陈丽华笑了，她是个很少笑的人，这位中年女性平日里的作风就是板正严肃不苟言笑，此时难得的弯唇却看不出一丁点的温情和温柔，只有摆在明面上的居心叵测。

令方木厌恶。

陈丽华不跟他绕弯子，也不跟他在这讨论什么法律底线，极为不要脸地反问他：“所以呢，那又怎样？”

“你现在大可以去地方检察机关那儿举报荣阳娱乐，举报你的经纪公司意图偷漏天价税款，连证据都摆在你面前了，我又没拦你。”

陈丽华步步紧逼：“你去啊，你怎么不去呢？”

方木被气笑了。

“陈丽华。”他站起身，手撑在桌面上，缓缓俯身看她，嘴里吐出一句让陈丽华始料未及的话——

“你一个女人，怎么那么不要逼脸。”

陈丽华被他骂得一愣。

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幻觉了。

她甚至差点以为自己眼睛也出幻觉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素日里在公众面前总是温柔有礼貌的三好少年，而是哪个不好惹又没素质、张口闭口问候别人全家的地痞小混混。

反差过大，让陈丽华懵了好几秒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

她是真的被眼前这个小她二十多岁的男生辱骂了。

还骂得极其难听。

是她这种永远穿着光鲜、体面妥帖的都市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难听。

方木被公司要求对外给出的形象是“尊重女性”的暖男人设，因为他粉丝大多是女生，立这个流量密码一样的人设，对吸粉吸金很有必要。

不过与其说他尊重女性，不如说他尊重每一个知法守法的正常人，但陈丽华在他眼里显然不属于正常人一类，和知法守法更是半点不搭边。

属于下三滥的法外狂徒。

五亿是多么天价的巨额数字，按照税务局公布的纳税百分比，一旦荣阳娱乐选择在这笔钱上做手脚，向税务机关隐蔽这一笔巨款，至少会少缴纳不低于五千万的税款。

为什么要让高收入组织和群体多纳税，那是因为他们占用了更多社会资源和社会财富，就理应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主动承担起国家税收经济的重担。

如果连高收入组织都不能依法缴足税款，那又怎么给全社会带来更大的整体减税空间，怎么缓解各个阶层百姓之间的矛盾和隔阂，促进整体的公平进步？

方木除非是疯了才会顶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陪他们干这种经济犯罪的重罪勾当。

方木说：“亏我之前还以为陈总监你是一个传统的人，现在看来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传统，胆子大到能把国家法律视为粪土。”

陈丽华要面子，被方木一而再地怼，火上心头，不停地忍才能让自己不当众发火失了体面，她冷冷道：“方木，你也别给脸不要脸。”

“荣阳娱乐再怎样也是你老东家，对你有知遇之恩，给你带来多少名气和财富你心里没数吗，于情于理你都该还个人情……”

“打住，少来这套。”

见已经没法和平沟通，方木索性撕破脸皮，一屁股坐在陈丽华对面，两只长腿翘在桌面上，双手环臂，用极没有礼数的姿势嚣张地瘫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一改往日在镜头前那些完美无缺的教养，并不把陈丽华放在眼里。

方木说：“什么叫知遇之恩，什么叫给我带来名气和财富，陈总监说出口的时候不觉得害臊吗？”

“你，还有正在外边等着的我经纪人丹尼尔，以及荣阳娱乐上上下下的所有管理者，哪个不是在把我当摇钱树，你们培养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吗，没有方木也会有圆木三角木，这棵摇钱树姓什么叫什么，对你们来说重要吗？”

“摇钱树还能撑多久，他快不快乐，过得好不好，你们关心过吗？”

陈丽华愣住。

平心而论，方木说得是对的。

荣阳娱乐包括陈总监在内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把方木真的当成一个有思想的人来看过。

与其说他们看重他，“喜欢”他，不如说喜欢的是他不分昼夜工作拿命挣来的兜里的金币。

摇钱树就该有摇钱树的自觉，好好地当好一个挣钱工具才是本职工作。

怎么配拥有思想，怎么配拥有自由。

办公室大楼外的夜已经很深，陈丽华对方木失去耐心，摒弃所有虚与委蛇的伪装，冷下脸来：“行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两份合同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方木：“违法的阴阳合同不具备法律效应，我签了也没用，我不信你作为法务总监不知道这点。”

“是不具备法律效应。”陈丽华说，“但至少能把你和我们绑在同一条船上。”

“从今往后，荣辱与共。”

方木再次被这女人的厚颜无耻气到了。

好一个SB的荣辱与共。

方木：“是荣辱与共，还是让我和你们狼狈为奸，陈总监不用跟玩这种弱智的文字游戏吧。”

陈总监觉得一个成年人不应与一个孩子在这种肤浅的问题上争辩，她摆出自认成熟的姿态：“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丽华身体往后靠了靠，即便不能拿捏住方木，她也不能让自己在气场上落了下风，稳稳当当地说：“多好的向公司证明你的忠心的机会，如果我是你，我就早点签了，免得公司天天把我当外人防着。”

“只有太监对皇帝才需要忠心。”方木回敬她，“如果陈总监刚从大清的坟里爬出来的话，也不怪你的思想暂停了那么久。”

刚刚还情绪稳定的中年妇女一愣，旋即被成功激怒，暴跳如雷，拍着桌子喊叫：“方木，你懂不懂尊重长辈，谁教你对长辈说话这么没教养的！”

女人的音量太大，听着心烦，方木掏了掏耳朵，懒得理她。

总监办公室外的长廊上，丹尼尔趴在磨砂玻璃墙上，够着脑袋，焦急如焚地想看看里面都在干什么。

磨砂玻璃墙高度遮光，从外面基本看不清里面，只能隐约看到两个在大长桌前谈话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丹尼尔总觉得自己隔着墙都能闻到里头刀光剑影的硝烟味。

他现在无比担心方木会说出什么冒犯陈总监的话。

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第一个就会责问他怎么管教的艺人，诘问他有没有用心在调教。

他可不想给自己的艺人当背锅侠。

办公室内，陈丽华已经被气到爆炸，她从文件夹里摸出另一份合同，啪地拍在方木面前。

“行啊，你可以不配合我的命令。”陈丽华说，“但我不信你敢不配合公司的命令。”

“要么签下去非洲拍戏的影视合约，配合公司完成五亿的资金转移，要么你在两个月内接下至少二十场综艺，参加不低于百场的商务活动，给公司带来的税后净利润不能低就两个亿。”

陈丽华：“你自己二选一，看着办吧。”

她就不信，方木真能放着轻轻松松躺着赚五千万不干，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普通明星而言，两个月内参加一二十场商务活动顶天了，参加活动意味着要马不停蹄地赶通告，赶行程，一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饭，能不能睡上三个小时都是问题。

除非方木是铁人，否则他绝对做不到扛着这么大压力，让自己的身体健康在青春年华就被活活榨干。

方木也是明显一僵，完全没料到陈丽华能把人逼得这么死。

不对，陈丽华说破天了也只是荣阳娱乐的一个打手，是这个恬不知耻的公司里的其中一环。

高级螺丝钉的本质依然是螺丝钉。

她奉的是荣阳娱乐的命，行的是荣阳娱乐的事。

方木：“你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了吗，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二选一？”

陈丽华却势在必得，反问道：“So，你有得选吗？”

“你所有的一切，你现在享受到的全部优渥的生活条件，都是荣阳娱乐给你的，你有什么违抗的资格？”

似是终于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陈丽华说：“我进公司的时候你还很小，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是提醒你一句，神明能造人，也能毁人，和公司对着干，对你的前途而言百害无一利。”

她悠悠道：“何必呢，孩子。”

“归根结底，创造你的人才是在博弈中掌握主动权的一方，你再愤怒再不甘，不都是无能狂怒吗，有什么用呢？”

方木冷漠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那就这样吧。”方木已经懒得去和陈丽华争辩，终止谈话，说，“我还是保持我原来的决定，哪个合同都不签。”

“除非你们有那个胆子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迫于性命威胁我可能会犹豫一下，否则别想了。”

方木感到很累，他说：“至于你们是要封杀还是要雪藏我，都随意，正好我也不想干了。”

“如果能够和荣阳娱乐一别两宽，再也没有任何的纠缠，条件只是舍弃那些荣华富贵的话，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方木对金钱的概念很淡，钱多就多用点，钱少就少用点，他有五百万他就用这五百万给父母办个养老基金，让他们老了能安享晚年。如果他手上只有五块钱，那他就给爹妈买碗街边凉粉哄他们开心，也挺好。

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木想得很开，适应不同的日子本就是他应该经历的。

总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水准，并不利于他体验人生百态，也不利于他领悟到更多这个广阔世界的感悟。

何况柴炎都能从老城区那种穷地方顽强地拼搏出来，他又不比柴炎差，柴炎能做到的事，他凭什么做不到？

陈丽华一愣。

她以为自己软硬兼施，刚柔并济的手段都用上了，方木哪怕不会答应，态度也至少会动摇一下，然后她再趁他动摇的空档乘胜追击一下，没准就能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乖乖就范。

但方木依然硬气。

陈丽华觉得现在的自己在他眼里可能就是个笑话。

一个为东家尽心尽力办事，却被碰了一鼻子灰的loser。

陈丽华说：“你就一点都不在乎你粉丝们的感受吗，她们那么多年都习惯了你的存在，你要是突然退圈，你让她们怎么办？”

“这世上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方木垂下眼，将情绪掩在眼底，“她们先是一个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我的粉丝，如果我离开，过不了几年她们也会喜欢上更好更优质的偶像。”

方木说：“人的本质不就是喜新厌旧吗，遗忘我是天经地义的。”

他也希望她们能够遗忘他。

他一直都在骗她们，他根本不是什么会发光的小太阳，太阳这两个字放在他身上实在牵强至极。

他身上的光很少，照亮自己都不够，没有多余的余力去照亮别人了。

每一次在镜头前的强颜欢笑和强打精神，每一次用装出来的自信遮掩自己害怕被淘汰的恐惧，对他来说都是心理上的极度折磨。

每到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他是一个被谎言所包裹出来的一团散沙，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真实的自我，崩溃只在一瞬间。

他不想再装下去了。

为了不再欺骗那些真心喜爱着他的粉丝，也为了让自己能够活得更轻松一些。

好歹有个真实的人样。

陈丽华看了他很久，说：“你太低估你在你的粉丝们心中的重要性了。”

“我很感谢她们。”方木说，“但我不可能陪伴她们一辈子。”

陈丽华缓缓吸了一口气，明白自己今天可能要无功而返了。

方木太倔强，不是她能拿得下的。

但陈丽华还有最后一招。

只是最后一招，非必要，她完全不想用。

她也有自己的亲人孩子，有自己的至亲父母，拿对方的家人来威胁，在陈丽华的价值观里是比偷税漏税更无耻的事情。

可一个成年人，在牺牲别人保全自己，和保全别人牺牲自己的两难中，陈丽华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

如果今晚在方木身上一无所获，她不好和上面的大老板们交代。

她的阶层比绝大多数底层打工人要高，但她也有比她更高级别的上司，在他们面前，她也只是受制于人的打工人。

她和方木，都没有可以选择的资格。

方木欲离开，陈丽华突然道：

“那你那个半身不遂的父亲呢，你也不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