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在市郊，距离市中心很远，出租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夜幕上已经泛起了点点星光。

柴炎下车，关上车门，迎面吹来夏夜凉凉的晚风。

昏黄斑驳的路灯打在破败的水泥路上，街边摇晃的垃圾桶里倒满了各种生活垃圾，扫马路的保洁工依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又忘了推垃圾车来把垃圾运走，苍蝇嗡嗡嗡地旋转，难闻的臭味百里飘香地飘荡在街巷里。

柴炎微微蹙眉，强制鼻子忽视掉空气里那股腐败酸臭味。

这里的一切承载着柴炎童年到初中的所有回忆，但这回忆并不美好。

荔阳市身为沿海大城，通往全国各地的商业港口数不胜数，地理位置优渥，又有国家政策扶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毫无疑问是个经济领先的发达城市。

但就像是所有发达城市都有的弊端一样，荔阳市也需要牺牲掉一小部分区域，用来安顿那些不那么干净的东西，来换取其余大部分区域的光鲜和平。

重工业工厂、废水引流地、倒闭亏损的边缘企业、劳改所、孤儿院、社会上的流氓混混和无业人员……所有听上去就很麻烦的人和事，全部聚集在老城区这片土地上。

老城区就像是一位垂垂衰败的老人，被越来越进步的时代遗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它外表丑陋又破旧，却毫无怨言地包容着这个时代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哪怕那些东西是贫穷、疾病、暴力、肮脏和不堪。

和市中心的繁华夜景形成鲜明对比，入夜后的老城区并不热闹，街边只零星开着一些饭馆和小店，时不时溜过几个叼着烟头的街头混混。

柴炎进了家水果摊，挑了点水果带走。

荔阳在民国时期便以个大饱满的荔枝出名，每到夏季便是最普及的水果，便宜还香甜多汁，挑水果时柴炎额外多称了几斤荔枝。

水果摊摊主用称掂量好柴炎挑拣好的水果，再拿着计算器算了下，伸出五根手指头。

“小伙子，一共五十块钱。”

柴炎付了钱，却发现水果摊摊主眼睛一直盯着他脸看，跟看见了什么陌生的熟人似的。

柴炎蹙眉，正要走，被水果摊摊主拦住：“柴炎？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柴炎面无表情：“回来看看。”

水果摊摊主露出好久不见的热情状：“哎哟，你这小子，自从两年前你考上高中搬走之后啊，不仅你妈想你，我也想死你了。”

“想当年，你可真是最照顾我生意的人了，天天来我这用你的零花钱给你妈买爱吃的水果，虽然你那点硬币只有几块钱吧，但一年下来也给我送了不少钱了。”

“……”

水果摊摊主是个做生意的实诚人，在挣钱这方面毫不避讳：“回来了就多待几天，有空多来照顾照顾我生意，正好你们家离我这摊子也不远，有空常来啊。”

老城区并不大，常年见面的街坊邻里间都很熟。

但柴炎这两年专心于学校的事，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加上他刻意不去回想老城区的一切，其实已经并不太记得这里的一些熟人了。

他刚才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水果摊摊主，但摊主却还能记得他的相貌和名字。

哪怕明知是出于利益，是水果摊摊主希望他来多照顾生意，可还是使一向冷清的柴炎破天荒地点了下头：“好。”

柴炎面色不太自然：“我妈她……有搬家吗？”

“没有啊。”水果摊摊主说，“你这孩子，那是你从小就住的地方，你妈怎么可能随便搬家。”

水果摊摊主说：“而且她现在自己一个人过，在哪住不是住，一把年纪了也没必要搬来搬去地折腾。”

摊主好言宽慰：“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和你妈好好沟通就行了，别再一言不合就走人了，真是的，两年了都不回来一趟。”

柴炎告别水果摊摊主，按着记忆，寻着街道回到了他以前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片传统的老旧居民区，住着的都是些低薪工人阶级，俗称社会底层。

柴炎住的居民楼是几十年前修建的筒子楼，每层楼一个公共大走廊，走廊两侧连接着诸多拥挤的单人房。

单人房租金便宜，经常能看见一家三口挤在一间房里，租户之间互相走门串户的，每层楼的租客基本都认识。

有事会彼此照应，但弊端也足够八卦长舌，谁家发生了什么稀罕事，瞒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整栋楼。

柴炎当年就是整座筒子楼里的“名人”。

人人都认识他。

也人人都不喜欢他，或者害怕他。

甚至一度到了看见他就低头装不认识，或者胆战心惊地绕道走的地步。

不过柴炎打小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性子，这么多年习惯了那些并不善意的眼光。

他从小就我行我素，是非善恶只存在于自己心中，从来不在乎外人对他的看法，更不可能哭唧唧地卖惨以祈求旁人对他的垂怜。

柴炎提着水果上楼，走廊上那些正在炒菜做饭的，洗衣服晾袜子的，看见他的刹那无不是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连手上正在滴水的衣服都忘了拧。

“我去，那谁，我是不是眼花了，这大晚上的，柴炎这小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对啊，他不是去了市里的名校高中吗，当年还把我都惊了一跳，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种不学无术的恶霸咋进的名校，为啥我家孩子初中努力三年都没靠进去。”

“不是高中三年吗，这才过去两年，他这么早回来干啥嘞？”

“切，他这个年纪回来还能干啥，要钱呗，跟我家那龟孙子一样，肯定是没钱了，再叛逆又怎样，吃不起饭交不起学费的时候终于想起还有个爹了。”

“我说，当年他被关进少管所那事闹那么大，被放出来后又和他妈吵架，也是闹得人尽皆知的，是我的话，我宁愿饿死在外头也不回来丢父母脸面。”

“行了，都少说两句吧，毕竟是别人家的事，跟咱又没关系，我知道爸妈你俩嫉妒，当年那么混账的小孩都能进名高，我没考进，我才是给你们丢脸的那个吧，搁这指桑骂槐的当我听不出来啊？”

“儿子你说什么呢，你怎么能和他比，不是，他怎么配和你比……”

……

周围都是窸窸窣窣的嘈杂议论声，柴炎在他们瞳孔放大的注目礼下穿过公用走廊，敲响了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间的门。

连着敲了好几声，里头才终于传来拖鞋下地的声音，之后是窸窣走动的声响。

“谁呀？”女人开门便问。

然而她在看到来人的瞬间便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般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二、二火？你肯回来了？”她声音颤抖，却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女人叫黎芸，是柴炎血浓于水的母亲。

因为下午和歹徒搏斗的缘故，柴炎腿上缠了几圈绷带，黎芸一眼便注意到了，着急道：“你腿怎么了？”

柴炎：“和人打……”

可能是实在不想看到她一脸的担忧，他面不改色地改口：“和人打赌打输了，被路边的狗抓伤的。”

黎芸脸上僵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堵了回去，只能讷讷开口：“好吧，你没事就好。”

柴炎看见她时却不禁眉头一皱。

因为事出突然，没有提前准备，她只穿了套邋遢的睡衣来开门，头发凌乱地披着，脸上疲态尽显，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病态感。

像是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没有下来过。

柴炎略过电视剧里那些煽情的拥抱叙旧，和母亲再见时的第一句话便十足犀利：“今天是工作日，你怎么没有去上班？”

“哦哦，那个，我今天感冒了，和厂里请了假。”黎芸情绪还是有点没回过来，眼睛一直盯着柴炎看，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眨眼睛便梦醒了，人也消失了。

柴炎眉头蹙了蹙，直接绕过她：“我带了水果来，我先进去放好。”

黎芸动作极快地拦住儿子：“你先等等，屋子里很乱，给妈妈三分钟收拾干净，很快的。”

“不需要……”

他话还没讲完，门已经砰地一声把他隔绝在了外面。

门板隔音效果极差，里面传来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的响声，不用猜也知道女人此时有多手忙脚乱。

柴炎当真站在门口安静地等了三分钟，三分钟过后，黎芸开门，还顺带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

“进来吧。”她说。

柴炎提着水果进屋。

屋子很小，二十几平米的单间，和学校里的宿舍差不多大。

屋里只有一张上下铺的床，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和两个塑胶小板凳，一个半人高的冰箱及衣柜，还有其他基础的生活用品便没了。

这两年她一直一个人住，反倒比以前过得更简陋了。

黎芸说：“其实你人回来就好，不用买这些有的没的，我现在没那么爱吃水果了。”

柴炎无情道：“那我丢了好了。”

“哎别别。”黎芸急忙道，“你买都买了，怎么能丢了，那多浪费啊，妈妈只是希望你不要浪费钱而已，毕竟你一个孩子又没什么收入来源。”

柴炎：“你刚刚不是说你不爱吃水果了吗？”

黎芸一噎：“你买的我都爱吃。”

“……”

柴炎看见房间角落里那个用钥匙锁上的床头柜，余光瞥见黎芸明显变得紧张的表情。

柴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当做没看见。

黎芸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柴炎把水果放进冰箱的冷藏室，开冰箱门时恰好看见里面那些吃剩的寡淡白稀饭。

柴炎：“你一日三餐就喝白粥？”

黎芸有些局促：“夏天比较热，我吃不下太油腻的东西，清淡的白粥配点下饭小菜比较适合我。”

“那下饭小菜呢，我怎么没看见？”柴炎一针见血地问，“你不会连下饭的小菜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吧？”

黎芸面露尴尬：“……之前吃完了，没有多余的存在冰箱里，那些榨菜海带什么的，明天妈妈去买点来放进去就是了。”

柴炎想说你当我是傻子吗，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小，她是老，论长幼尊卑他是没有资格斥责她做什么的，甚至无法干预。

他们曾经是相依为命十多年的母子，他太了解这个性格内向敏感的中年妇女了。

他一眼便能看出她哪句话是在撒谎，哪句话掺了几分真几分假。

也正是因为这种了解，让柴炎感到更加的挫败和无力。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清，却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