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以恒应答入流，这些话短短一两天内重复数次，都快形成肌肉记忆了。

这张红木椅子并不舒服，薄薄的椅垫形同虚设，来回换了两个姿势后，他也懒得再折腾。连日来的奔波没耗尽他的体力，但此时满脑子都是离开家前卧室里的温馨场景。

他想早点回去，不需要什么理由。

外公似乎将他眼里的不耐烦尽收眼底。

“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就直说。”外公点了根烟，他也莫名想来一根，但是家里人不知道他会抽这玩意儿，也就继续装乖装到底。

“你之前不是有过，改和你妈妈姓的想法，这次回来去改了吧。”

梁以恒带着惊讶抬头，显然没跟上这提议的节奏。

外公又开了口，“改姓赵，就叫赵以恒。”

“为什么？”

外公深深吸了口烟，眯起布满皱纹的双眼，灰白色的眉毛也扭成一团，反问起他：“你不是以前有过这个想法，现在怎么不愿意了？”

的确有过几次，这点梁以恒不能否认。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有气话的成分，也认真下过决心。今天这提议若是发生在几年前，保不齐他出了门就直奔派出所去了。

可外公当时非但不提，还在他提出时率领全家反对，当时他也能理解，无非就是出于体面或者各种利益考量。但现在父亲一走，外公又第一个跳出来唱起反转，又换作他一时难以接受了。

他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但没想到凉的这么彻底。

或者哪怕是梁登在的时候改呢，显得他光明磊落地与他撇清关系，未来也不会依靠他任何。

可今天他走了，留个纪念也无妨吧。

况且自己自己主动的想法，和直愣愣被人要求，区别分明，后者让他多了些莫名的不自在。

想到这些，他拒绝了。

“名字只是个代号，姓什么都一样。”

这不算是搪塞，这正是这几年间他懒得再提的原因。

外公又蹙起眉，只当他没当回事，便推波助澜般说起更丰厚的条件，“不一样。如果我说，你改了以后，这厂子通通归你管，佳雯给你打下手呢？”

绕了一圈终于回到这里，梁以恒听着这口气，差点扑哧一声笑了。

忽然觉得眼前这老头也没这么让人难懂，无非就是迂腐，什么年代了，还在意这几间厂子姓什么。

“那我更不能改了。不然好像是我为了钱，为了几间厂子改名换姓一样。”

“用不着上纲上线。”外公打量着他玩世不恭的样子，忽然有些不悦，“上个月你折腾着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梁以恒望着窗外，天灰蒙蒙的，他下意识将视线锁在会议室那一排紧闭的窗户，“那时候只是为了不让他拿走，现在他不在了，不用再折腾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梁以恒以为外公下一秒就要拍桌子，回过头时却发现他仍正襟危坐着，胡茬却隐隐抖动，“你当做生意是儿戏？你想参与就回来逛一圈，你不想管就跑回国外玩？你应该肩负起你该有的责任！”

“我从来不那样觉得。”他也不自觉提高了音量，阵脚尚且没乱，“所以我认真考虑过。我远远没有我姐能干，家里厂子以后交给她更合适。”

言外之意，这两年你那些关系别说是退下来，有的都驾鹤西去了，前两年现金流出现问题，要不是我姐力挽狂澜，从她的老同学身上下手拉单子，早就像隔壁城市有些小厂一样倒闭了，你垂帘听政也有个度，不要指手画脚。

同时不免觉得奇怪，赵佳雯歪打正着做成事，那也是她的运气，运气好怎么不能算作资源呢？这老头作为她的爷爷，不应该高兴支持吗？处处打压是什么动机？难道那年代的老人，非得对吃苦有什么滤镜？

外公似是听懂了，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姐过一两年总要怀孕生小孩，到时候哪还有什么精力管厂里的事？你指望她挺着肚子去外面跑单子？”

“我姐又不会一辈子都在生小孩。”

“你懂什么？生了小孩重心全在小孩上面，她早晚管不了......”

睡眠不足情绪都会变得烦躁，反正自己的观点颠过来倒过去已经说明白了，梁以恒没什么耐心仔细听外公的长篇大论，更认为没必要浪费精力应对这些刻板印象，便打断了他，“也不一定吧，至少我这个小孩，就没怎么耽误我妈忙工作吧？我妈工作能力怎么样，那成百上千的师生，都能给她证明。”

外公还在强词夺理，“教书和做生意又不一样！”

办公室里没了声音，二人似乎同时意识到抬杠把话题扯远了。

梁以恒想早点结束对话，便先开了口，“总之我姐做的蛮好，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没她那做生意的头脑，我只会修电脑。你让我下车间当工人可能可以。”

“做生意可以学。”外公的语气愈发严肃，“只要外公支持，这有什么学不会的？我看你就是做生意的料子。”

他实在不敢苟同：“支持我做生意，那就给我开个摊子修电脑也可以。”

“听他们说，你那女朋友家里很厉害，人也很张扬。”

梁以恒昏昏欲睡的眼神微动，抬眼看着外公。

“现在我说一句你顶八句，是不是和她学的？”

这话虽气人，他也没急着反驳，很明显面前是个等着他自证的陷阱。与此同时更加坚定地认为，选择不留在厂里是对的。

也终于意识到今天下午的对话也许本就没什么营养，就算退一万步以后进厂工作，也是几年后的事，不是在今天下午一锤定音。

无非就是外公想树立一下无法在赵佳雯那里再找到的权威，敲打敲打他。

“我哪里和你顶，不都是随便聊聊。”他似笑非笑，懒得再圆几句别的。

又是半晌的沉默与僵持，梁以恒站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外公便给了自己台阶，在他主动说走之前，叫他回去了。

出门的时候瞟了眼隔壁的门，印象中那里是赵佳雯的办公室。

她应该都听到了。

他想着晚上还会见到，也不需要现在进去和她打招呼。

厂里大大小小的事，以后不掺和，现在也不用主动多问。于是一边走出这栋楼，一边掏出手机，几分钟前它好像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

果然有陈微然的微信。

“你家的地址门牌号是多少？我想点外卖，点昨天那个奶茶。”

他回了语音：“我现在去买给你，你在家等我就好。”

车停在路边，买奶茶的工夫看到了一旁梅花糕出摊了，猜测她爱吃，也一并买了。

晚饭定在六点，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现在垫垫肚子，不耽误她晚上继续发挥。

本以为她还在赖床，推开卧室门的时候，却没见到人影。

“我在这。”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在洗手台前叼着个牙刷。

昨天回家后，梁以恒特地把空调调高了五度，她不习惯在家里穿太多衣服，以至于她现在能大摇大摆地穿着一条睡裙逛来逛去。

“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了没多久就醒了。”她加快速度漱了口，把牙刷丢回杯子里，再擦干净嘴上的水渍，“没关系，倒时差都是这样的。昨晚你半夜也醒了，我听到了。”

他笑笑没否认，招呼她出来尝尝梅花糕。

她换下睡裙，套上他的T恤，走到客厅，被他拉着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怎么样，事情都办的顺利吗？”

“保险挺顺利的。我外公那边，和我想的差不多，就这样吧。”

他正低头拆着奶茶包装，她见到那眉宇间有一丝落寞，忙问道，“怎么了？他和你起冲突了？你不是不想回来接厂么，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梁以恒无奈点头，“是没什么好吵的。他死心眼。”

他怕陈微然认为他们全家都迂腐，于是挑挑拣拣随便说了点给她听。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早做决定。”陈微然捧着奶茶杯，“万一你以后有其他想法和计划呢。我们现在才一个月......”

“你什么意思？”梁以恒瞬间打断了她，语气和面容一样冷，把自己那杯奶茶放在茶几上，“你怎么想的？”

“我......”她这才意识到他会错意了，她其实是想说，一个月就发生了很多事，以后还要读研，还可能面对更多的变数。而且未来在哪定居，做什么工作，并不是眼前要紧的事。

当然，一个月这个词，也是从她潜意识里悄悄钻出来的。

半小时前在陌生的家里独自醒来，起身拉开窗帘，望着窗外新鲜而又惬意的风景发发呆，再回到书架前踱步，看到竞赛的奖牌，游学的纪念品，还有个认不出签名的网球。看似不相干的物件，都是有她参与之前，他人生的痕迹。

短暂的欢愉，而后和这些过客天南海北，好像是阿灵顿常见的剧本，她没想到梁以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也没想到自己能做二八定律中的幸存者，仅仅用了一个月，就和他交换了人生。

“你是不是没有想过，要和我定下来？”

梁以恒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她仍看出他有些生气，连忙也把奶茶放下，扑到他怀里。

满脸堆笑，语气又十分急切道，“我怎么会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刚抬起双手够到他的脸，就又被他抓下来按在膝盖上，她只好一定不动，定睛看着他。

他又悠悠开了口，“那就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你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