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走出超市时，还只有阵阵狂风，此时天上飘起雪花。
这场雪不小，雪花一团一团被风推来推去，最后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自动启动的雨刮器打散。
终于下下来了。
梁以恒仍是一言不发，赵佳雯又悠悠地道：“我知道事情有些突然。但这样，也总好过疾病缠身，那样拖着更受罪。”
“你说得对。”
赵佳雯那两句安慰的话，陈微然注意着他的表情，没仔细听。
他需要这些安慰吗？她深深怀疑，梁登这样的父亲，于他而言和仇人好像没什么两样？
他觉得畅快都不为过。
然而车窗上方那盏昏黄色的小灯，清晰地映照出他先是震惊又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那微微颤抖的喉结，也像是在告诉她，一切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她顺遂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坎坷，需要一点点体会。
梁以恒没让赵佳雯等太久，便开了口，“我回去看看机票，考虑一下哪天回，再和你说。”
“啊？你在外面的啊？”赵佳雯很是意外，“那回去再和你讲吧。”
“没关系，你说吧，没有外人。”
“这个倒也不急。”说起正经事，赵佳雯终于语气平稳，“你爸爸很多年前，大约零几年我忘记了，买过保险，受益人是你。你回来的话，一并办了就是。”
“什么？”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梁以恒似乎并不关心此事，问了他为更关心的问题：“我妈妈现在怎么样？”
只听对面轻声叹气，“哎，昨晚状态就不大好。我爸想接她回来住，她拒绝了。今天请了丧假的，我这就去你家找她，还有一堆东西要准备。”
虽然二人矛盾不断，关系从未彻底切割，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这么多年，她身边也从未有过别人。原先以为是家里那种县级市，不比一线城市有的是选择，长大后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占了大概也占了很大原因。
可妈妈昨晚最脆弱的时候，竟然也因为期末考试，憋住了没和他释放半点情绪。
他知道丧事即便一切从简，也有的是步骤要处理，黄庆会不会闹出什么事？但他远在大洋彼岸，什么也处理不了。
只好认真说了句：“那麻烦你了。”
“应该的。”赵佳雯交代完一切，便急着出门，“那先这样，我去找姑妈，有事随时联系。”
“好。”
“你要好好的，好好考试。家里的事交给我们。”
“知道了。”
梁以恒的手悬在挂电话的按钮上，迟迟没动，是赵佳雯挂的。
屏幕上自动切回正在播放的音乐，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盒烟，
她没什么烟瘾，此时也没什么欲望，但还是拿了一根。
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陈微然莫名觉得，或许这样会在他心中强调，有人在陪着他。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吸了两口，再看他手中的，已经没了大半。
这首歌结束，车内陷入寂静。
“我去买点啤酒，回去......喝点吧？”她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选择最擅长最笨拙的方法。这也不能怪她，他对于这个父亲的感情有多复杂，他自己都未必理得清。
他平静地应了，倒像是也正有此意，“抽完烟我和你一起去。”
她点点头，抓上他空着的右手。他的沉默终于被彻底撕开。
“然然，我觉得很奇怪。”
“怎么了？”
“刚才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喉咙终于有些哽咽，陈微然本想抽张纸巾递给他，借着灯光仔细观察，却也没见到眼泪，“我想起来的，竟然都是他年轻时候的好。”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血浓于水一词的含义。也观察到他冷静的外表下，暗流早已汹涌。
“小时候，我是我们班第一个赢了扫雷的。”
这没头没脑的开头，他自己都苦笑一声，她憋住没跟着笑。
“我迫不及待和全家炫耀。说如果微机课也有作业就好了，能把电脑搬回家，扫一晚上雷，而不是抄词。结果大人们立刻分成两派，我外公意见最大，说小孩就不应该上微机课，学校这不是浪费时间么。舅舅就反驳他，说不少单位都用电脑办公了，以后不会电脑会被淘汰的。我爸倒是没参与争执，只是小声告诉我，厂子里有台电脑，没什么人会用，叫我和我姐想玩的话去厂子里玩。”
说到这，他吸了口烟，陈微然见那火星亮的刺眼，判断吸得力度不轻。
“他其实也不怎么会，反正不会扫雷。可是后来，见我喜欢玩，直接又买了台电脑放在家，我又成为了我们班第一个有电脑的。”
她静静听完，不知作何评价，或许也不需要她来评价，于是将那只手握的更紧。
他其实无数次想过这个场景。
梁登控制不住发疯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他出门就被车撞死，在影视剧中看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候，也抱有过一丝希望，梁登生命的最后时刻，会不会对之前的所作所为忏悔。
他等不到了。
他们常年鲜少联络，他是否因为生活习惯过于糟糕而患有什么基础疾病，他一概不知。
家中气氛又是从何时，因为何事发生转折的，他至今都不知道。或许也没有某一个节点，而是梁登本性如此才导致的必然。那些隐瞒与家暴，他原谅不了，也无从追根溯源。
年幼时的礼物，则像是命运为了补偿他之后即将遇到的困难，而吝啬施舍给他的。
可他现在又觉得尤为珍贵。
可能有些父母并不好，可孩子别无选择，为了相信父母爱自己，会不停地寻找更多佐证。
“然然，我是不是有点矫情了？怎么想这些。”他继续抽烟，“正常来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陈微然一个劲儿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在压抑自己？
“他再也没有机会做坏事了，就多记得他的好吧。“
她这句回答，与他潜意识中的答案一致，瞬间引得眼中一阵酸涩，他迅速转过脸开了车门，“走吧，去买点啤酒。”
在冷柜前放眼望去，这么多种啤酒，他步履沉重走在后面，没有上前选的意思。陈微然拿了两提，都是味道偏甜的。
陈微然怕他没心思开车，出门的时候便提了换自己来开。
他若无其事拒绝了，回家以后，还张罗着做烤鸭
直到二人酒足饭饱并排躺下，他关了台灯，几瓶啤酒终于冲上头，黑暗中瞪着天花板，悠悠地说了一句，“然然，我没有爸爸了。”
她伸手将他抱住，拍了拍他的背，“你还有家呀。”
她在他的怀抱中，感受到了同样坚实的力量与温度，本以为他还会与她忆往昔，她做好了彻夜深谈的准备。
不料许是今天一整天考试加监考，他太累了，也就不到一分钟，竟然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她合上双眼，今晚这个时候，也的确更没必要提些其他的。
又是一觉睡到快中午，是被他叫醒的。准确来讲，是刘梦曦。
梁以恒把她的手机端到她面前，“刘姐的电话。”
她一个激灵爬起来点了接听，八成是急事，这年头没急事谁打电话？
谁知对方的声音同样慵懒，“我刚考完，今天下午暂时没事。要不要吃个饭？我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但凡是昨天问，她一定毫无悬念地答应。
今天则只能选择找理由推掉，她想在家陪他。
“你的老白呢？”
“什么我的，我俩后天晚上才在一起。”
她早就对刘梦曦这画地为牢的计划感到无语，不耐烦地问，“有什么分别？”
“分别就是今天你排在他前面呀。”
“那我还得珍惜和你吃饭的机会？”
“那是当然。怎么样？去哪吃？”
她仍然踌躇着如何开口拒绝，下意识瞥了眼梁以恒。
梁以恒紧挨着她，电话里的大吼大叫，他听了个大概，轻声笑笑说道，“你去吧。”
“梁老师也在？他今天有时间吗？一起出去吃吗？”刘梦曦满口轻松，“咱们人多的话，来我家吃火锅也行，这样我把老白也喊上，多准备几种菜。”
见梁以恒想对电话说什么，她按了免提。
“我有时间的，我家地方大，你和老白来我家吧。省得我给然姐煮饭了。”
陈微然松了口气，没了顾虑，当然也是痛快答应。
刘梦曦却没挂电话，“正好给老白讲讲Leo的下场，我昨晚忙着复习，没顾上和他闲扯。”
“好啊。”
“哎对，我刚才还碰到孙总了，就先给他讲了。”
刘梦曦顿了顿，她忽然觉得不妙，没搭话。
“他还说昨天听你俩说了几句这事。周清和说咱们州好像每年有关叶子的法案都重新投票，还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参加，他有朋友想投。我寻思他们也没绿卡，投个屁呢，真搞笑。你昨天没嘲笑他们吗？”
她手忙脚乱想关掉免提，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不记得了。”她磕磕巴巴回答，斜眼瞟向梁以恒。
他原本也才拿起手机，听到刘梦曦这段话，果然动作停了停。
陈微然硬着头皮结束通话，“那你和老白讨论下想吃什么，我下午也没事，我来准备。”
“好啊，我直接拉群，那就群里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