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以为他离成功已经很近了。他以学生时期的自己为参考，自认为假如有人愿意对那时的他施以援手，他完全有机会成为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不那么令他厌恶的，更加稳重且富有魅力的人。又或许他不会再走向错误的选择了。但真相到底如何，他无法知悉——除非世界上有另一个他，并且确确实实因为不同的经历而变成了不同的人。

会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或许都是必然：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曾几何时，当斯内普被伏地魔赏识的时候，有一阵阴翳短暂地笼罩过他：也许只是命运弄人，他根本不会被真正地重用，一切都是错觉。

后来他明白，命运对他的玩弄从一开始就与名誉无关。

常有人说物以类聚，斯内普认为他确实能够分辨出旁人身上与自己相近的气息。小穆尔塞伯就是其中之一，那个女孩有着极强的自尊，但与此同时又极其自卑。看到那样的人对斯内普来说太过容易，就像他知道最适合磨成粉的月长石具有怎样的光泽，或者怎样的嚏根草生长了多少时间。

早在分院仪式时，斯内普就注意到了那个脸颊瘦削、头发蓬乱的女孩。看起来那么像——如果有人问像谁，他或许会陷入沉默，然而她毫无疑问像极了曾经的他自己。初次步入霍格沃茨壮观的大礼堂也没有冲淡她眼神中阴郁的色彩，女孩显然听到了有人正在议论她——“你们看她的眼神呀，真不想被她盯着看。”

斯内普看到她嘴唇翕动，那无疑是一句恶毒的话。她说得足够大声，以至于那群学生不敢再谈论她。那天她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然而不合群的性格给阿尔希娅招来了更多麻烦。第一节魔药课上，阿尔希娅的课本突然不翼而飞。讲台上的斯内普把她的慌乱和窘迫，还有几个格兰芬多得意的窃窃私语尽收眼底。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也知道如果他做了，只会让她在其余时间的处境更糟糕。毕竟，他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让她免于欺凌。于是他决定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并且准备在必要时采取措施。

女孩举起了手，于是他假装这才注意到了她，问：“穆尔塞伯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吗？”

“教授，您可否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她谨慎地问，斯内普听见她的声音在发颤，仿佛这是她久违地发出声音。她扭头看向教室左侧的格兰芬多，音色逐渐变得平稳，“我确信在这间教室里有人偷拿了我的课本——一定有一个人手里有两本。”

“那么你打算怎样证明？”斯内普居高临下地问。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或者说他更应该指示她去教室角落的书柜里去拿一本备用的课本。

“我在课本上写了名字。”阿尔希娅平静地回答，随后举起魔杖，喊道：“统统飞来！”

她没有加上指定的宾语。斯内普起先以为她忘了——然而他立刻发现这是阿尔希娅独特的施咒方式。教室里所有的坩锅、课本、魔药乃至药材都如飞沙走石、狂风骤雨般向坐在最前排的少女飞去。从她的表情中，斯内普发现这就是她想要的。当然，身为教师，他有义务挥舞魔杖指挥无关紧要的物品落回原处。

学生们惊恐的神情映在斯内普眼中。他本该斥责阿尔希娅，然而在看到她快速地翻开一本本《初级魔药制作》的扉页确认是否是她的那本的瞬间，他改变了主意。他无法阻止心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对他说：干得漂亮，你当时怎么就不知道明目张胆地反击？又有一个尖刻的声音补充道：看来你注定这么懦弱。第三个声音说：不如看看她怎么表演。

“有收获吗，穆尔塞伯小姐？”斯内普慢条斯理地问。

“有，”阿尔希娅此时正好翻开了她刚从右手边拿起的课本，先前被确认过不属于她的书本则垒在左手边。“我猜这间教室里只有一个A·穆尔塞伯。”

“不错。”斯内普环抱双臂，“然而你已经浪费了超过一分钟。”

“最后三十秒，先生。”她站了起来，转身面对身后的所有同学，用平静得可怕的语调说道：“上一节课，有人拿走了我的魔咒课本。不管是谁干的，我都不会容忍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三次——除非你们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私人物品，我会让它们全都化为灰烬。”

斯内普盯着她瘦小的背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她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擅长震慑旁人？

阿尔希娅放下魔杖，重新坐下，不再说话了。她从书包里拿出漆黑的羽毛笔和一叠羊皮纸，抬头看向斯内普，就像一个已经下台并决定不再演出的演员。

“我奉劝你们最好不要认为可以随便扰乱课堂的秩序。现在开始上课。”斯内普没有回应阿尔希娅的目光，用魔杖一敲黑板。几个基础的魔药材料的名称出现了。

“斯内普教授，您学院的学生刚才捣乱了啊。”一个格兰芬多说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斯内普刻意放缓语速，“这不是一个需要你们回答的问题。擅自发言，格兰芬多扣十分。”

他的余光似乎看见阿尔希娅的嘴角向上弯曲，然而斯内普并不像她那样开心。她过于极端，这不失为保护自己的良方，但他更加担忧长久的伪装会不再只是一张面具。

显然，他的担忧在十年后得到了证实。

他原以为只要给予阿尔希娅足够的关心，她或许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身处的环境和周围的所有人。他不认为她必须等到像他一样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才能醒悟——如果可以，他希望那样的事不再发生，这也是他听命于邓布利多的原因之一。

阿尔希娅似乎会间歇性地渴望他的触碰，然而即便如此，斯内普依然看不出她有任何动摇决心的迹象——她在混沌时索取他，在清醒时却会无意识地远离他。同时，逐渐地，斯内普不再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思想。

“您似乎没有拒绝过我。”阿尔希娅说，随后慢悠悠地支起上身，离开床铺。她披上黑色的睡衣，从巫师袍的口袋里拿出魔杖和一盒烟。她打开屋内的灯，随后从纸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把玩起来。

在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与斯内普对视。

“不过我猜您不喜欢这个。”她轻声说。

“你猜对了。”斯内普说。他也下了床，并且已经穿好衣物。“但你没有这个习惯。”

“猜对了，这是糖果香烟，”阿尔希娅轻轻笑了，“骗小孩的把戏，虽然它确实会冒烟。”

又是自嘲的神色。

刚才，阿尔希娅在黑暗中对他说：不要看着我，哪怕您的眼睛确实诱人。他们骗过了黑魔王，但斯内普不确定他们是否正在让彼此都信以为真。

如果阿尔希娅对他的想法有所改变，情况就会对他有利得多。又或许她需要的并不是他——如果她拒绝对视意味着她需要借由他去感知另一个人。斯内普没来由地感到嘴唇发干。

斯内普从不干涉学生的生活，但这不妨碍他看得出哪个学生经常心不在焉，或者在上课时交头接耳。阿尔希娅在学生时代几乎不和异性接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论男女都对她感到畏惧。他对阿尔希娅毕业之后的闲暇时间几乎一无所知，她从不和他提起工作之外的事——当然，他自己也是如此。

“阿尔希娅，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谈什么？”阿尔希娅咬着糖果，视线投向窗外。她的侧脸和多年前肖似，忧郁又苍白。

“我至少不该对你的现在一无所知。”

“您看到的够多了，”阿尔希娅扣上胸前的每一颗纽扣，戏谑地说：“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您是了解我最多的人。”

“但——”

“您对我的每一步都了如指掌，不是吗？从进魔法部到服从于黑魔王……或者说，您有哪里不明白？”她把‘香烟’咬断，不耐地嚼碎。

“我甚至不知道你爱过怎样的人。”斯内普说，他不确定自己听起来有多像一个动了心的男人。假如阿尔希娅落下一滴眼泪，他或许可以试着让她打开心扉——但她从没有过，哪怕是以前。

“爱？”阿尔希娅看向斯内普，冰冷的眼中倒映着灯光。她笑了，但只是出于习惯。“我从没有见识过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