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双！跑——！”
“不要回头！跑啊——！”
歇斯里底的呼喊似乎响彻耳边，余妙双骤然惊起一身冷汗，猛然睁开眼，而入目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环境。
是真的……
是真的……
余妙双心头升起凉意，她几乎颤栗起来。良久，她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掩面长长哀叹——
“是真的……被抄家了……”
她用因长久奔逃而酸痛不已的双臂撑起沉重的身躯，头脑因久卧猛起而眩晕炸裂。
她低吟一声，缓了许久，终于有了一丝精力来观察这个这个陌生的破败草屋。
屋子里没有几处家具。无非是一方香案，两张月牙凳，又有三面围屏隔出角落的一片区域，与如今就连市井平民也追求精致生活的风气并不相符。
家具已经很老旧了，看得出屋子的主人并不富裕，但胜在打扫的干净，物品摆置地也整齐。
有些物品有些怪异。妙双一眼扫过去，注意到桌上有一个类似厨房案板的木板，上面干涸着殷红的汁液，但她也没有心思细想。
面前的景象告诉余妙双，自己终于远离了抄家的危险，拼死留下了一条命。
痛苦的记忆袭来，她忍不住扶额低吟。
两日之前，妙双还是锦衣玉食的余家二小姐。父母疼爱，长姐呵护，幼弟承欢。每日的烦恼无非是该挑哪一身衣裙去赴闺中密友的赏秋宴，又或是如何与姐姐一同应付家塾先生布下的功课。
她总庆幸于自己生在盛世的钟鸣鼎食之家，觉得自己的一生一眼就能望到头，根本想不到看似昌盛和平的阳光之下也会阴暗滋生。
白日里还欢声笑语的余府，晚上便成了水深火热的阎罗殿。
凶恶的抄家大军破门而入，试图阻拦的门房小厮被他们一刀抹脖杀害。
所有人都在尖叫和四散逃跑，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阿娘没有犹豫，卸下累赘的钗环，拉着余妙双和姐姐便钻入厨房的隐蔽之处。
然而凶狠的歹人怎么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即将被寻到时，娘和姐姐把墙角荒废的狗洞扒了出来，二话不说就让妙双先出去。
她还记得自己扯着嘶哑的嗓子哭喊：“娘！姐姐！你们快爬出……”
“啊——！”一声无比尖锐的惨叫。阿娘的的头颅倒在狗洞的那一边，圆睁的双眼望向妙双，死不瞑目。
鲜血溅在妙双脏污的脸上，她丢了魂，踉跄摔倒在地。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随着求生的本能狠命狂奔，跑得越远越好。
在那个血光之夜，仿佛圆月都被鲜血染成红色……
不对，不是月亮！
余妙双的瞳孔骤缩。
那是一个血色的圆形图腾，上面精雕细琢的一些余妙双看不懂的图案，像是某种异族神兽，印在每个歹人的的背上。
这并不是普通的抄家，绝对另有猫腻。
爹爹一向以清廉律己，勤俭爱民，怎会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
妙双猜测定是有人陷害。
可自己一个弱女娘又能做什么？自己已经没有家人了，又有谁能为自己申冤呢？
豪门巨变，家人惨死，余妙双本想哭，但始终哭不出来。
眼角滑落的泪水已经干涸，余妙双觉得自己的心也干涸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余妙双恍若惊弓之鸟，她蓦然回头，放松的身体又下意识紧绷了起来。
“谁？”
“是谁？”
余妙双强忍住颤栗，直起身子，狐假虎威地摆出架子，就像一只炸毛的狸花猫。
一位中年妇人端着一盘吃食走了进来。
她的乌发间已有片片银丝，梳着简易式样的椎髻，身着干练的窄袖短襦。面相和善，却又像个有大主意的。
她看余妙双醒了，慈爱而柔和地笑了笑：“饿了罢。我觉着你胃口也不会太好，便热了两个红豆包，外加两个酸甜的小菜。你先略微垫着些肚子，不要猛吃，以免暴食胀腹，于脾胃不好。”
说着，将吃食摆在床边的木桌上。妇人见妙双还有些警觉，便坐在了一旁的月牙凳上，等着她开口询问。
余妙双这才平静了一些。
她并未冒昧开口，而是先挣扎着虚弱的身躯站起来，朝着妇人郑重行一叉手礼，方道：“多谢娘子救我于危难……妙双无以为报。”
无论此人身份为何，又出于什么原因救了自己，既然是救命恩人，就值得感谢。
妇人似是很欣赏余妙双的大方有礼，扶她坐下，见她面颊仍有泪痕，声音又柔上几分：“不必谢我。人世间讲究缘分二字，既然是萍水相逢，便是有缘。”
她说着，拿手边的茶壶温了茶器，又将第一道浓茶泼于盘中，盛了第二道来，递于妙双，“我见你一个人倒在树林边，衣裙糟乱，想必是遭了罪的。既是死难逃生，你今后有何打算？”
余妙双接了茶，正是有凝神之用的九叶蓝茶，缓缓饮下，心中却依就没有答案，只得开口道：“不瞒娘子说，之前小女家中也算是富庶小康，虽是读书识字，然而也是被父母娇养，实是不通市井谋生之道。如今……”
思之，她不由得哽咽，“父母亲人皆亡，无家可归。娘子仁慈，若是有门道，还恳请指给妙双一条生路；若实是难为，恳请收留妙双数日，待小女另寻出路。”
妇人听此，却是露出悦然的神情，秒双发现她仿佛对这个答案透露出一丝满意。
妇人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救你也并非完全出于无为慈悲。我无儿无女，却有一门习得多年的……你可以称之为，手艺。”
谈及此，妇人的脸色依旧柔和，眼眸间却迸发出别样的神采：“你正好也是女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庇佑你，并把衣钵传承给你。只是我要说好，这并不是女工、弹琴之类世人认为女儿家该做的东西。这条路，不仅晦涩难学，还需承受世人异样的眼光。”
余妙双有些心动，但她知道不可轻易应下，以免日后寒了救命恩人的一腔真心。
她思量后慎重道：“不知娘子说的“手艺”，究竟为何？”
妇人见她也有些兴趣，扶她站起，二人信步至那三面围屏后。
余妙双瞥见围屏里案桌上的物品，倒吸一口凉气——桌上没有别的，正是展开的一卷牛皮，上面有各式的刀、针之物，有的纤细如绣花针、柳叶刀，有的却粗大似棍，烛火照上去，反射出凛冽的银光，锋利无比。
那牛皮上，远看有些如墨汁般的黑色污渍。余妙双凑近一瞧才发现，正是已经干透了的鲜血。
她只是一个娇弱小姐，哪里见过这些，后退道：“这………女侠莫非叫我做……杀手？！”
妇人听罢，却是拍掌大笑：“哈哈！非也非也。我做的，正好与杀手相反。杀手杀人，我查明他如何杀人——我是一名仵作。”
余妙双的心情从恐惧转成敬佩：“只听闻过男仵作，却不知女子亦可担此任。娘子真真是女中豪杰！”
妇人道：“如何？你愿不愿意？”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必过虑，只需叩问自己内心是否真心愿意。若你不愿，我行走劳作多年，也有些其余的交情。为你找些寻常铺子的活计，也是不难的。”
余妙双没有当场应下，而是慎重思虑了一夜。
她久久无眠，还在消化着几日以来她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
望着清冷孤独的月亮，她忍不住想，娘和姐姐都已经重新投胎去了吗？就算没有，大概也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已经把自己忘记了罢。
可妙双却忘不了她们，更忘不了她们是无辜蒙冤而死的。
她突然意识到，当娘和姐姐要自己第一个从狗洞里钻出去时，根本已经抱好了替自己而死的决心。
那么好的人，却要死得那么惨。
那个图腾。
余妙双又想到了这里，那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神秘图案，一定就是破解灭门惨案的关键。
如果自己最终苦学成为一名仵作，协助大理寺办案，会否有一天能够再次见到那个图腾，找到杀害亲人的真凶？
但这一条路那么长，那么难，自己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娘，又被娇养这么多年，不识市井烟火，真的能行吗？
可如果不做仵作，学一门普通的手艺，又或是去大户人家当女使，然后再相夫教子度过一生，让自己的家人永远无法沉冤得雪，多年以后，自己会甘心吗？
妙双想起自己幼年开蒙时与姐姐一起学“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
彼时先生考问：“勾践于吴国艰苦忍耐，不惜为吴王牵马为仆，最终被顺利放还归国。如果将其在吴国受尽屈辱称为“因”，终而归越称为“果”，因果为环，已是圆满。那他为何继续卧薪尝胆，自讨苦吃呢？”
妙双那时不过芳龄五虚岁，自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姐姐道：“学生认为，因果之说，不在个人，而在个人与他人之间。勾践身为国君，身后是一国子民，他个人已然获救，不会再受屈辱之苦，然而屈辱加于越国子民身上，便是有因而无果。”
先生赞赏：“大小姐答得很好。国君不能只顾个人因果，亦要放眼于国民；即便是像我们一样的普通臣民，也不能只顾个人因果，家人、好友、恩师，都是我们需要顾及的人。此为大义。”
是啊，自己活了下来，又有恩人相救，不再是高门小姐，却也能活得不错。可自己的家人呢？他们的一辈子草草结束，没有结果。
想到这里，余妙双握紧了双拳，原本纠结迷茫的眼神变得坚毅。
……
第二日一大早，余妙双便去隔壁屋子寻了仵作妇人，告诉她自己愿意向她虚心学习仵作之术。
妇人心悦：“我就知晓我们准是有缘。我会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你，不过，我不会手把手教你，而是向你示范，靠你自己领悟。”
余妙双应下。又发现自己两日以来仍然不知救命恩人的姓名，便索性询问。
不料妇人道：“我出身离奇，并没有姓氏。只有单字一个圆。你既然没了父母，又是我的徒弟，不如叫我圆阿娘。”
余妙双亦是应下，又道：“我家门已灭，不知是否有歹人还在追踪我。不如圆阿娘为我换个名字罢。”
圆阿娘却摇首道：“名字都是父母对儿女美好期望的凝聚和寄托，你便当作留个念想罢。再者，我也很喜欢妙双这个名字，有些禅意在里头。我们做仵作的，有一个必备的品质便是慈悲，无论死者身份是何，都要一视同仁地敬重。”
余妙双点点头：“家母的确信佛。”
圆阿娘随之从自己房租的书架上取出三四本书籍，与余妙双一同步回她的房间，道：“这里有入门书册几本，与身体脉络结构、病药相关。”
她将书籍放于桌案上，“你既识字，又读过几年圣贤书，便容易一些。这几日，便潜心把它们读完、读透，有什么不懂的，先想想能不能靠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再来问我。”
余妙双并未耽搁，谢过圆阿娘便点燃了烛火，翻开了泛黄的书封。
但读着读着，她的表情逐渐从一开始的求知若渴变得凝重起来。
这第一本书讲人身体的脉络。妙双用手指着文字句句精读，明明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却是那么的抽象。
她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书上说，所谓身体脉络，便是人身体皮肉之下看不见的部分究竟长什么样，五脏六腑如何分布……
“可我也没有见过实物，光靠文字怎么能够学会呢……”
就这样挑灯夜读了几日，余妙双仍然不得章法。有时，她尝试检验自己的研习成果，发现默写难不倒自己，然而画却画不出来。放下笔，闭上眼睛，脑海中也没有图像。
这般无法前进，余妙双颇有些气馁。又想起圆阿娘说先自己解决，然后再去问，便苦思破解之道。